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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启程回京了。 宽敞的官道上,队伍浩浩荡荡前进着。 最前面的几辆牛车,除了皇帝的仪架,便是当朝几位权贵。 桓都督跟丞相先后挨在一起,若是有仔细观察之人,会发现这日歇息时,比起后头的热闹,同家的两位郎君之间没有说过话, 连叫仆从传话都没有。 当然,表面上还是风平浪静的。 此时在丞相宽敞明亮的牛车里,躺着一位苍白娇弱的小娘子。 午膳时分,阿虎捧着膳食弯腰进来,将食盒里的蔬粥摆在隐几上,之后又退出去。 而在他出去之后,一双修白如玉的手端起温热的清粥,用白瓷勺拌了几下,之后喂到芸娣唇边。 但她尚在昏迷之中,粥水灌不进,而且因为桓琨的触碰,身子变得紧绷颤抖,根本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桓琨只好先放弃喂食, 不由抚她脸颊,“是我,芸娣。” 芸娣身子慢慢停止了颤动,但双手仍紧抓着毯角不肯松手。 桓琨握住她的小手,用手掌轻缓摩挲,带着安抚的意味,直到芸娣完全软了身子呼吸绵长,桓琨一勺勺喂到她嘴里。 原本一切都稳妥地进行,喂食到一半,地面不平,撞得车厢剧烈抖动,芸娣犹如惊弓之鸟,立马揪住毯子将自己蜷成小小一 团,气息咻咻咬紧牙关,不肯再吃一口。 粥水流到他手上,完全没了章法,桓琨又惊又痛,顾不得脏了,双手捧起她的小脸,将自己含住的粥食哺到她唇中。 接连喂了三四口,芸娣仍是挣扎,粥水从她唇角淌下来,整片下巴都是水渍,粥食又重新回到他口中。 桓琨扣紧她后颈,再度含进去,又防止她吐出来,用舌头抵在她唇间。 昏迷中的芸娣什么也不懂,凭靠直觉,小舌头含着粥食伸出来,与他的搅缠在一起。 到最后分不清是哺食还是亲吻,不知不觉,他已将舌头伸进她口中,吮吸她口中的香津,又渡给她缠绵的热意。 芸娣被他亲得呼吸喘息,胸口剧烈起伏不定,胸前两团轻颤颤的晃动,像是他眼底下两道摇曳的水波,桓琨脑海中忽然晃过什 么,极快的,他抓不住,胸腔内似有一撮火作祟,仅存一丝理智,但桓琨不想管,唇上缠得更贴紧,两条舌头交搅,拌出脸红 耳赤的咕叽声。 倏地,芸娣小声嘤咛声,喘不上气了,桓琨慢慢将芸娣松开,他抚摸她露在毯外凌乱披散的青丝,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她鬓角, 动作仍是克制温柔的,目光无意触及到她绯红迷乱的小脸,轻颤下垂的长睫,充满了脆弱。 几乎瞬间,之前所有柔情爱意都烟消云散,神色震惊。 队伍晚上抵达建康,宫中设宴,桓琨告了病假,这夜没有出席。 打从那晚上起,芸娣就病了,她一直沉沉睡着,路上人昏着,几乎没怎么睁开眼,回到建康来,有最好的大夫和药材,团团围 在芸娣床畔,最后桓琨独自守在床头,到后半夜,天色快亮了时,忽然见她眉心轻蹙,接着手动了一下。 芸娣醒来后饿了便说要吃,渴了便要喝茶,若要说变化,就是比之前萎靡了些。 大夫称她胸口藏着堵着一口闷气,上不去下不来,若不及时排出,迟早因为精神殆尽而枯亡。 要纾解堵的那口气,只需告诉她实情,彻底断了念想。 说的简单,芸娣现在身子骨弱,万一禁受不住打击,就此消沉,甚至一口气没提上来,幽幽到了阴间,那就完了。 这日,桓琨屏退众人,独自进了屋中,阿虎心下一叹,郎君的性子他是知晓的,平日里是温和的,旁人怎么恼他,都不会动 怒,但到关键时刻,谁都比不得他狠心,早在当初送小娘子回都督府,就已定下了。 里头大约静了片刻,隐约有郎君的声音,接着便陷入一片令人颤抖的寂静,阿虎不由得担忧,但不敢张望一眼。 屋内,一股巨大的寒意从脚底冲上来,芸娣面容煞白骇人,失尽了血色,她呆呆看了郎君两瞬,随即失笑了一瞬,摇头 说,“不可能。” 她不断往后退,要退到床角,桓琨却不容她逃避,牢牢握住她双臂与他直视,他眼神专注得不容置喙,“你的名字叫妙奴,生 于升平十五年农历八月十五寅时初刻,阿母是太原崔氏崔怜,阿耶是吴兴周氏周段翎,桓猊与我是你同母异父的兄长。” 他道:“送走你的那日,阿母在你襁褓里留下一块观音莲纹玉佩,还有出生以来便有的梅花胎记,凭这些你是我的meimei,骨子 里流着一半与我相同的血脉。” 听他说到身上的梅花胎记,芸娣心惊颤抖,不可置信看他,桓琨伸手碰她却又克制,声音渐哑,“你生父一家落魄,是我与长 兄一手造成,你恨便恨,我也无什么怨言,阿兄唯愿你好好的,不要轻贱自己,从前那么艰难都可以,为何现在不行?” 然而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她盯着桓琨看,忽然感觉到人生的诡异之处。 她在丞相府和都督府之间兜兜转转,不是上天故意跟她过不去,而是真相这般不堪。 芸娣呼吸咻咻生喘,眼眶血红,倏地捂住嘴。 她挖着自己的嘴巴剧烈呕吐,但什么也咳不出来,完全在干呕,惨白的面容因为剧烈的咳嗽变得胀红,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脸 色。 她惧怕桓琨的触碰,但凡他靠近立即抖如筛糠,瑟瑟地落着眉头,犹如惊弓之鸟,只有婢女勉强近得了她身。 桓琨没有勉强,从屋里退出去,他站在檐下,一直到天色深下去。 将近傍晚时分,屋内外悄然寂静,桓琨额心微跳,心下忽然涌出一股不安,让婢女拍打屋门进去,但屋门拍了许久,也未见里 头动静,桓琨面色冰寒,“让开。” 婢女纷纷屏退两侧,桓琨一脚踢开拴上的屋门,大步走进去,一眼就看见芸娣坐在梳妆台前,怔怔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接着更让人心惊的是,她闻声呆呆地看过来,眼里透着疑惑,似乎还不知道自己手里正握住一根尖锐的簪子,正对准颈上。 几乎瞬间,芸娣手上的簪子被猛然抽走,她抬起眼,就看见桓琨寒着脸,语气仍克制冷静的,“出去。” 婢女们看出郎君动了怒,不敢有丝毫耽搁,纷纷退出去,而屋里没人了之后,芸娣看着眼前的桓琨还有害怕,不觉缩了缩身 子,却被桓琨按住腰肢无法后退。 芸娣忍受不了这样的触碰,双手胡乱挥舞挣扎,却猛地一下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二人胸口相撞,心跳砰砰地乱撞,芸娣不由静了一瞬。 而就在这一瞬,桓琨手掌抚上她后背,他有怒意,惊痛,手掌都在轻轻发颤,但都被克制压下,最终他柔声道:“都会过去 的,有阿兄在。” 第八十二章烟花(满12500猪更) 假的阿兄不要她,真的阿兄想杀她,没人愿意看她这个与两个哥哥luanlun的怪物,连她都厌弃自己,却只有他说,“从前诸多种种,不是你的错。” 突然间芸娣抖如筛糠,牙关底下咻咻喘息,一时不知该哭该悲。 桓琨不禁用手擦拭碰她眼中的泪意,却深知她的反感,垂落眼帘,低声道:“倘若你心中仍有罪孽,化解不掉,便行善事,有一日做一日,十年化解不掉就做十年,二十年就二十年。” 他的声音听来是那么悦耳从容,仿佛世间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事,芸娣不禁道:“倘若一辈子化解不掉?” 桓琨亦轻着声:“那就下辈子,阿兄也甘心陪着你。” 芸娣忍不住抬眼,撞上他乌黑专注的眼睛,心里仿佛被烫了一下,立即垂落眼帘,她这模样太让人心疼,桓琨不觉伸出手,却让芸娣骤然别脸避开。 要化解她的心坎,非一朝一夕之事,桓琨深知这点,但掩不住心下的失落,他收回落空的手,敛目温声道:“你先休息。”之后又嘱咐婢女好生照顾,切莫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芸娣身子软了下来,怔怔落出泪儿。 其实在桓琨闯进来那刻之前,她想过死,在小山寺同桓猊的那番对话,冥冥之中,映照着她日后的写照,或许桓猊当初没杀她,就是要她自我了断。 想多了,她鬼使神差拿起簪子,心想这一刀划拉下去,会喷出多少血,会有多疼。 芸娣想了想觉得这样死太疼,又在想别的死法,这时桓琨踹开门闯进来,就像一口气忽然被人打断,第二口气立马喘不上来,她再想要寻死,没那个胆子了。 可是死不成,芸娣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由头一次感到人生巨大的迷茫,也同时感受到老天爷的恶意。 这个玩笑开太大了,发生在别人兄妹身上的事,有朝一日竟会发生在她身上,又这么巧,她这辈子只与两个男人有染,偏偏这两个男人是她同母异父的兄长,想到交欢时的亲昵缠绵,转念想到桓琨告知真相的冰冷,又想到春姬和谢五郎那两段乱了人伦的孽情,春姬流掉了三个孩子,而十二娘子和谢五郎为此葬送后半生的幸福,生不如死。 等于在说兄妹luanlun哪有什么好下场,最后通通逃不过老天爷的眼,被一代代世人传为笑柄,永远地钉在耻辱柱上。 就连死后也要坠入阿鼻地狱。 夜里,芸娣身子一阵冷一阵热的睡不踏实,老做噩梦,婢女闻声进来,柔声安抚着她,哄她入睡,但往往后半夜又惊醒。 芸娣辗转反侧,翻身朝向帐外时,忽然看见窗上映着一道身影。 她心里一惊,不是没有预感甚至惶恐,装作没有看见被子捂到头顶,这样就可以看不见,脑海心里却满是窗上那抹仿佛静止的影子。 他一个字没说,也没发出任何动静,几乎无声息的,芸娣不禁想他站在外面多久,什么时候开始的,到底想要做什么。 到最后一股愤怒忽然涌上心头,芸娣忍不住起身,朝窗前走去,然而奇怪的是,看到影子一动不动在外面站定,她心里的愤怒忽然消失了。 连她此刻都说不清楚心底充满了什么。 屋内外静寂,眼前这一面薄薄的窗扇却似高山一般,无形阻隔着二人。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仿佛时间就这样静止凝固。 最终屋里那一抹身影逐渐远去,消失不见,窗外那一抹影子,却许久不曾离开。 哪怕死了亲爹孩子,日子总是要过的,人不能垮下,这样跟行尸走rou没什么区别。 桓琨欣慰芸娣的软化,虽然大多数时候,看他时,眼里有惊惧害怕。 她想起了另外一个人,在雪地里想要射杀她,要她死的那个人。 但她愿意做出改变,代表一切往好的方向发展。 时间最终会冲淡心里的伤疤。 之前放心不下她,但不能轻易靠近,桓琨夜夜站在檐下,毕竟rou体凡胎,白日处理公文,长此以往精神不济,见芸娣好些,搬到她隔壁来住,此处的墙面凿薄,但凡另外一边发生点细微动静,在这儿都能听得清楚。 于是接下来一段时日,阿虎都会见到郎君一边处理公文,一边停笔听听隔壁的动静,见没什么动静,又执起笔来继续批改,没过几天,郎君越见清瘦,小娘子更是如此,原本脸上还有点小rou,娇憨可爱,如今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但不得不承认,小娘子连憔悴都是极美的,有羸弱风流之态。 这么可怜的小娘子,阿虎都盼着她早点好起来。 自打挑明了事,芸娣就没有再出门一步,桓琨显然注意到了这点,趁年关里自己休沐,挑了一个缓和天气,带芸娣出门。 芸娣抵触外面的日光,扒拉着屋门不愿出去,桓琨见她实在不情愿,柔声道:“今日你不便,下回再出去也罢。” 芸娣登时松了口气,手刚松开,倏地打抱而起。 不容她挣扎一下,桓琨抱她大步往外走去,热烈的日光迎头洒落,照在脸上无不刺目惶恐,仿佛菩萨怒目里刺杀jian邪的佛光。 芸娣不由伸手挡住一双眼睛,桓琨却牢牢按住她的手,随后揭下来。 她便看见,男人俯眼微笑看她,仿佛是高台之上狭眼微垂的金身菩萨,“菩萨普照众生,你看谁人身上不落满了日光,即便是十恶不赦的恶鬼,菩萨也愿意渡他。” 慢慢的,芸娣身子不觉软了下来,就被桓琨抱到牛车里,车厢里早已备好帷帽。 正值年关,街市上热闹,家家都在备年货,桓琨不打算招人眼,今日穿了身素袍木簪束发,一身装扮虽平淡,看起来仍是清俊秀美。 二人在热闹的街市上并肩而行,行人从身边擦肩而过,有父亲脖子上坐着孩儿的,手里挂着粗糙鲜艳的灯笼,有郎君骑着骏马打街上行过,妇人们挽着丈夫的手指向远处的热闹,脸上的欢喜那么微小,却又那么感染人。 从昏黄的傍晚一直到入夜,人潮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像是水波般在身边穿行,而身侧的郎君从未离开半步。 芸娣隔着帷帽,侧眼看桓琨,却见他似有察觉,狭长温柔的眼眸微睇而来,有些四目相对的意味,正这时,头顶忽然爆开一阵巨响。 这动静吓着芸娣,头皮发麻登时惊起来,紧接着被桓琨搂在怀里,人潮涌动雀跃的欢呼,到处是人声,夜幕上灿烂的光亮照着桓琨面容,双目清亮柔和,“烟花开了,美不美?”? 桓琨指引她看,芸娣不由抬眼,一朵朵在夜幕里热烈绽放,照亮一双双眼睛,此刻都充满了喜悦。 芸娣一时心跳如鼓,慢慢揭开面前垂落的帷帽,仰头看天上绚烂的烟火。 她一时看得出神,浑然不知,有一道目光静静淌在她脸上,克制而又温和,在烟火照亮的瞬间,又别有一种深邃的温柔。 江边烟景放了一时,旋又归入沉寂,到了夜深处,人潮渐散,迎面撞上来一行人,芸娣不由惊住。 正见最前面那男人一身绯红劲装,双手负在背后,身姿挺拔玉立,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可谓鹤立鸡群,格外引人瞩目,眼下就有好几个女郎羞答答地望这边看来。 ////// 二哥:美不美? meimei害羞状:美。 大哥:为什么不理睬我? meimei:去死。 第八十三章过节 桓琨看见桓猊朝他走来,先寒暄了一声,“阿兄也来街上看烟景?” “刚从薛家里出来,街市上车马过不去,权当散步。” 桓猊本就生的高鼻深目,眉骨深邃,眼下桓琨有一阵子几日不见,旁人瞧不出来,他却察觉长兄形容峻痩,身上若有似无的酒气,想来是在薛家宴上贪杯饮多了。 桓琨微笑道:“建康风景好,阿兄可以趁回荆州之前,好好逛一回。” “建康的风景好,总归不是自己的归处,待久了骨头会酥软,”无意掠过桓琨身边戴帷帽的女郎,无关紧要之人而已,桓猊目光平淡,之后未曾看一眼,“等这个年关一过,满打满算离开荆州也已有一年。”? 桓琨闻言问,“阿兄打算何时启程回荆州?” 桓猊掸了掸衣袍上的灰烬,“过不久了。”夜色又深了,他见桓琨正准备打道回府,也就不留人,带着一群亲兵属下扬长而去。 而在他离开后,桓琨去碰芸娣的手背,她没有避开,桓琨不觉慢慢握住她的手心,却触得一手湿热黏汗,他握住更紧。 桓琨俯眼看她,只等到她身子慢慢放松下来,他柔声道,“我们回家。”? 眨眼就到除夕,新旧交替,家家户户都要除旧布新,各司打小官吏都在家里过年,热热闹闹的,唯独一个偌大的丞相府过于冷清。 今年府上忽然迎来一位小娘子,大伙儿们为添喜庆,布置得热热闹闹。 芸娣禁不住这一下子的热闹,跟她们一块挂红灯笼,到晚上又被请来吃饺子。 芸娣到的时候,婢女正在厨房里下饺子,院外石桌旁坐着位郎君,轻裘缓带面容胜雪,眼下却坐在烟气呛鼻的厨房外头,难免格格不入。 桓琨自己仿佛不觉,慢条斯理饮茶,偶尔目光流连院外,有点翘首以盼的样子,这回甫一抬眼看见芸娣,眼睛微微一亮。 自打那夜出门后,二人鲜少见面,年关前后最热闹,也是最忙的时候,桓琨公务缠身,而今夜是除夕,也才在府上歇一歇,芸娣走过去,“您不是在书房么?”? 桓琨双目明亮,“他们说你也在。” 芸娣不禁微怔。 这时揭开锅热腾腾的饺子好了,婢女端着一大蒸盘出来,烫手地摸了摸耳朵,之后双手递出银箸,“丞相先起个头儿,承了丞相的恩泽,往后咱们这群奴婢都有福气可享。” 桓琨却让芸娣先动筷子,芸娣摇头,“您得是第一个。”? 桓琨接过银箸执意交到她手里,目光温柔看她,“往后年年,你来做这第一个。” 他这话当着众人的面说,毫不避讳,婢女们用热切欣慰的眼神看向芸娣。 芸娣骑虎难下,接过银箸,往蒸盘上轻轻夹起一个,怕夹不稳用小手在底下接着,接着转身喂到他唇边。 她这一举动做的突然,不止院里众人,连连桓琨微有怔然,却见她双目盈盈,柔声道:“阿兄,你吃。”? 她这声落地,周围忽然安静,静到连根细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婢女们面面相觑,怎么忽然成阿兄,都觉得哪里古怪。 桓琨看她的目光渐深,声音不觉哑下来:“你唤我什么?” 芸娣望着他,“阿兄。” 她叫了一声,唇角慢慢弯起来,微笑着,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对他露出笑容,眼里有忐忑紧张,更多的是羞怯,又一声道:“阿兄。” 桓琨沉静的目光将她凝着,不觉掀唇将眼前的饺子含进口中。他看着她,慢慢嚼动口中热烫的饺子,忽然牙齿被什么硬物咯到,忍不住吐出来,是一枚铜钱。 婢女们瞬间热络开来,说是好兆头,这么多饺子里只包了一枚,第一口就让丞相寻到,来年一整年都会盈满福气,周围都是笑声。 他们都在笑,她脸上也有笑意,她两声阿兄如同鼓槌般狠狠敲在他心上,盼了多久,就有多少期待喜悦,而真正到此刻时,巨大的喜悦颤栗过后,隐隐有一丝惊痛。 此时芸娣偏过头,目光清柔望他,“多谢那晚阿兄在江边命人放的烟花。” 那夜过后,她回过神来,知道那夜的烟火,是桓琨特地命人在江边放的。 桓琨敛目,牵动唇角微翘,浮起一个笑容,“往后,年年都有。” 除夕一过,日子快了许多。 不知不觉,建康城里的柳树发了嫩芽,漫天桃杏,褪去了一层寒意,露出江南原本的酥软柔媚。 小春捧着新鲜的瓜果进屋里来,瞧见三娘子在案前抄写经书,连人来了都不知,落得一身热汗,小春含笑瓜果捧到案上,“三娘子,该歇歇了,菩萨也要眯眼打个瞌睡。” 芸娣微微一笑,拈了一块切好的瓜果,她慢吞吞吃着,小春就为她仔细擦汗,说些近日里来的新鲜事,提到今日桓都督离京,引得众人争相送行,场面极大,不免感慨。 芸娣闻言手上微顿,却没什么反应,放下果皮,拿干净的帕子慢慢擦拭唇角。 丞相府上有一个大花园,芸娣在栏杆处赏花,桃花树枝横斜,难免碍着过路的人,桓琨却不许仆从修剪,于是这一处的桃花连绵恣意,鲜活甚美,她拈来一枝桃花,在鼻端嗅了嗅,实则暗想心事。 不知何时,小春已避开退下,桓琨从身后走上来,穿了件大袖衫,着木屐,姿意潇洒,走到她身侧,轻轻拂落她发上落花,芸娣回过神,“谢谢阿兄,”又道,“前几天花苞还没开一朵,昨夜一场雨后,今儿全开了,春江水暖,昨年的寒气可算是过去了。” 桃花艳媚,桓琨柔和的目光只凝落在她脸上,微笑着,“嗯,都过去了。” 不远处,阿虎与小春站立一侧,敛神望着两位主子并肩而立,柔声交谈,身影摇曳生姿,恍若一对仙人。 时间飞逝,建康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春去秋来,眨眼三年过去。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众人渐渐注意到丞相府悄悄多出一位桓三娘子,丞相待这位meimei颇是照拂,在江左各地招募满腹学识的西席,登门者不计其数,最后从中挑选四位学识顶尖的女先生,讲授儒道文史,此外又将桓三娘子养到身边亲自教习。 这三年,上门来求亲者络绎不绝,几乎踏破门槛,行事根本不忌惮谢桓两家的婚约,这道婚约说是皇上亲自指派的,但谁都知道太过儿戏,无人放在眼里,又想着万一入了桓三娘子的眼,和桓家攀上姻亲,那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甚至连皇上也自认钦定的婚事无效,私下里打探过桓丞相的口风,但时下皇室衰弱,不流行国婚,桓丞相不想亲meimei嫁入深宫,遂委婉拒绝,皇上只好作罢。 因这些,桓丞相不堪其扰,为彻底杜绝这股风气,索性花重金请来谢廷尉教导三娘子,这招管用,谁都清楚谢廷尉是什么性子,在他手里抢人,谁敢,因此那些格外大胆的,也都歇了心思。 第八十四章偷吃酒(满13000猪更) 又是一年春,一个晴朗天气,静安寺中香客众多,人山人海,芸娣上香后去后院禅房诵经,同行的还有月娘。 三年前,月娘从都督府里被赶出来,毒打了一顿,只剩下一口气,被带回丞相府养伤从此住下,伺候主子。 芸娣在禅房里诵经静心,不知觉半日过去,天色正到日头最明媚时,又是春日里,静安寺附近有一片杏林开得极美。 月娘道:“三娘子若是累了,不如去杏林里走走。” 芸娣道:“眼下寺中烟火正盛,在杏林中流连人多,倒是下山时正值暮色,人流散去,可以从杏林中经过,观赏黄昏时花开的 美景。” 眨眼到黄昏时分,仆从驾着普通的马车从杏花林中赶路下山,芸娣掀帘在赏景色,隐约听到身后有追逐的动静。 后头追来几匹枣红大马,当前之人所着廷尉处的袍服,追上马车,先拿出令牌自报家门,原来是专掌缉拿的廷尉右监,又问车 厢里之人可是桓三娘子。 芸娣见他们身份无疑,便点了点头,问何事。 原来是廷尉处抓到几个犯人,拷问之后吐露出同党今日会埋伏在静安寺下山的必经之处,只等芸娣路过抓起来讹一大笔钱。 原来芸娣每月都会来一趟静安寺,时日一久,被不轨之人发现,就出此下策,哪知运气不好,还没行动就没抓了个现行。 而这几名廷尉右监抓到人后,未见芸娣的马车下山,怀疑路上遭凶险,这才在静安寺附近盘查。 说来芸娣运气好,阴差阳错就这么绕开一场凶险。 现在见人无碍,右监道:“还需劳烦三娘子去廷尉处认个脸,没什么问题自是最好,若瞧着有几分眼熟,三娘子也好提防着 些。” 芸娣配合他们办案,又让月娘和仆从先回府报信,之后乘了几位官爷的马车去廷尉处,见这几个泼皮全是生面孔,这就排除熟 人作案,单纯是打探到她来往的习惯,这才起了歹心。 办完事出来,天色已经黑了,芸娣看到谢玑策马而来,停在她面前。 谢玑眼睛冷冷的,不带一丝感情,“上来。” 芸娣慢吞吞伸手过去。 随后谢玑抓住她小手,他掌心宽大粗茧,微微磨得她小手生疼,之后被他抱到身前离开。 街市上灯火如昼,行人看见谢家六郎抱着一位美人打马而过,怀里美人虽以帷帽遮面,却是春夜里薄衫明媚,身段曼妙,用不 着露面,便知是一个绝色美人。 建康城里,能让冷冰冰的谢家六郎抱在怀里呵护,又有这等美色的,自是桓三娘子。 桓谢两家婚事,城中百姓无人不知。 但一路上,二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这三年,谢玑没少进出丞相府,二人碰见,只客气寒暄一声,从不主动搭话。 今日谢玑肯载她回府,也是杜绝外面风吹草动,免得明日城中流传开两家交恶的传闻。 到丞相府,芸娣没有先回屋,而是去了书房。 桓琨正在小书房里看书,姿意清闲,见芸娣来了微微一笑,“早些时候,六郎派人来过,今天下午的事,我都已知道。” 芸娣本是要解释来龙去脉,见阿兄都知道了,就靠近他,抽走他手里的书,“阿兄就不问问我没有受惊,害不害怕?” 桓琨目光从书上转移到她脸上,眉梢往上轻轻一挑,“若有人能伤着meimei,才叫阿兄吃惊。” 芸娣嘟嘴,“阿兄这叫什么话?” 桓琨眼中笑意渐深,展臂揽她到身侧,芸娣乖乖跪坐在他一旁,就被他抚着后背,轻轻搭了两下,“那么今日meimei可有受 惊,害不害怕?” 芸娣煞有其事地点了下头,“害怕,受惊了。” “meimei想要什么补偿?” “meimei嘴馋,能不能吃一两杯女儿红。” “你吃的是一两杯?” 芸娣眨眨眼,不禁抱住他臂膀,“吃酒不行,那等阿兄空下来,陪我一阵。” 想到她这偷懒性子,桓琨放下手中的书,轻拧了下她鼻尖儿,“就依你的。” 芸娣这才眼睛弯弯笑起来,“对了,阿兄,我还在静安寺求了一个护身符。”她往袖口摸了摸,却没摸到,不由蹙眉疑 惑,“明明下山时还携在身上。” 仔细想想,可能是谢玑带她回来的路上,不慎弄丢了,芸娣不免失落,桓琨柔声安抚她,“一个小物件,丢了是天意,下回去 静安寺,去给阿兄求个更好的。” 芸娣起了捉弄之心,“一段好姻缘,阿兄要不要?” 桓琨指一点她额心,“小东西,从哪学的,在这排遣你阿兄。” 阿虎进院里来时,就瞧见两位主儿似在打俏,他心里不疑有他,自打三年前,三娘子认祖归宗后,郎君怕她心里落下阴影,格 外体贴,不止在教习上,平日里也诸多关心,甚至当时为怕三娘子出意外,特地搬到隔壁,至今仍未搬离,这三年来,两位情 谊越发深厚。 见阿虎进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芸娣先退下。 书房内,桓琨目光清冷,问道:“那几个泼皮可疑,可有查到什么?”早在芸娣去廷尉处时,桓琨就已上心她的安危,之后又 领阿虎前去接人,但路上见谢玑带她回来,也就默默回来,不曾声张。 阿虎道:“这几个人长居江左,江州口音,在秦淮一带干杂活,在牢狱里挨不住苦刑,自尽了,一般泼皮没这个胆子,应当是 江北氐族安插在江左的密探。” 若说当今江北大约有三股势力,一股是蛮族部落,力量最小又频发内乱,一盘散沙成不了多大气候。 一股是衣冠南渡时,没有跟随大部队迁徙到江左的中原士族,势力以洛阳为中心往外扩散,早些年尚未起来,完全是由桓猊北 伐收复洛阳后,振奋人心,声势才渐渐壮大,前两年跟氐族打了一仗,还打赢了。 而这一战里就冒出个叫闵曜的年轻小子,招数阴狠,把氐族折腾的够呛,之后闵曜声名鹊起,如今已经拥有一支流民组成的强 大军事队伍,连氐族首领都要忌惮他三分。 但就算如此,江北最大的一股势力当属氐族,这些年来已不甘于吞并江北,甚至隐隐有越江南下的打算,派来的密探也最多。 眼下这几个江北密探,容貌酷似氐族人,虽说南北两方政权敌对,商队却互相交融,放眼江左,就有不少做买卖的氐族商人, 但并不排除氐族嫌疑最大。 若真坐实,那么他们袭击芸娣的意图相当可疑。 芸娣背后是桓家,他们想劫走芸娣,以此来达成威胁桓琨,危害江左的最终目的也说不定。 此事说大可以大,牵一发而动天下局势,说小可以小,及时扼制便翻不起波澜。 阿虎道:“他们既然有所图谋,事情尚未达成不会罢休,丞相以为,是否出手。” “跳梁小丑罢了,因他们而乱了阵脚,不值得,”心里掠过一个念头,却不曾有证据,桓琨并不声张,淡声道,“我们不动, 他们会先忍不住跳出来。”之后吩咐部下向谢玑传信,仔细透露此事,这几年,桓琨花重金请谢玑来府上当西席先生,一方 面,的确不喜外面这些攀高枝儿的求亲者,另一方面,正是借此方便让谢玑解决一些牵扯刑狱上的重要政务。 阿虎因这事不免想到白天三娘子险些被劫一事,就道:“谢廷尉出入府上三年,二人就没说过十句话,原以为没有缘分,谁知 是一直没有机会,这回谢廷尉送三娘子回府,下回就是两位主子出门同行,三娘子如今已是大姑娘,恭喜郎君,好事儿将近 了。” 桓琨慢条斯理吃茶,并未表态,阿虎深知郎君舍不得这么快让她嫁人,又在事事恣爱她,只是,到了婚嫁之事上却再这般恣纵 下去,恐怕不妥当,劝道:“郎君再不舍得,总有这么一天,倘若夫人尚在人世,也是极想看到三娘子成家为妇,儿女绕 膝。” “有我照看妙奴,阿母自会放心,再者她要嫁须是自己中意的,若不然,嫁人有什么意思?”桓琨眼皮微掀,眼波微冷,“难 道桓家养不起?” “郎君说的是,是奴才多嘴。”阿虎心下却不禁想三娘子不嫁人,郎君不娶亲,莫非兄妹俩都要这样一辈子不成,之后吩咐婢 女端上几碟饭菜,桓琨几口吃过,搁下筷子,又批改起公文。 不觉夜深了,廊下灯火照映,连绵的桃花像浪般起伏,屋中,芸娣悄悄偷吃饮几杯酒,腹里有些醉,正歪着小脸儿挨在壶面 上,桓琨进来时便是见她这副娇憨模样,无奈笑笑,长指轻搭了下她肩膀,柔声道:“meimei。” 芸娣含混地嗯了声,浓翘的长睫轻颤,抬眼朝他这边看看,咕哝了声,“阿兄。”旋又不胜醉意,阖眼昏昏睡去了,伏在桃花 云里,一时分不清人与娇花谁更美。 桓琨见她睡得酣实,叫也叫不醒,拦腰将她抱起,轻轻放在床上,之后将她鬓间的簪钗取下,散开一团青丝,如瀑般散在软枕 上。 青丝拂过五指,有一股极淡不易察觉的酥意,桓琨端看她半晌,目光一直凝落在她脸上,却听她呼吸绵长,睡意香甜,他不禁 伸手摩弄她脸儿,指上逐渐游移到唇上,灯芯噗嗤爆开一声,他慢慢收回手,之后吹灭蜡烛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