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黑蔷薇(三)
第六章 黑蔷薇(三)
分明不到十一点就睡下,第二天早上,她还是呼呼地睡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半。醒时他已经不在身边。 她不安地跳下床,在家里四处转,终于冒冒失失地闯进卫生间,跟钤撞了个正着。他已经洗漱完毕,换上正装,此时时间还有余,正对镜修剪自己的眉毛。 虽说以他的性子,做这样的事一点都不奇怪,她第一次见,仍不免略感错愕。 她的脑子似宿醉过一般,昏昏沉沉的。但他看起来精神很不错,昨夜也意外睡了个好觉。 就像神异故事里吸人精血的妖怪,她都怀疑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他吸干。 她扶着额倚上门框,若无其事向他道:“你起床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却像看穿她心中所想,故意揶揄,“人在这又不会跑了。” 他的眼神透过镜面的反射望来,似已对下一场狩猎胸有成竹。初夏微热的暑意,教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她为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想到此处,她情不自禁低下头。他不出所料地轻笑。 “也许再过不久,你就会永远不想看见我。”不久以后,他终于完成修眉,又将面颊仔细擦了一遍。 她习以为常地纠正:“我才不是你想的那种过河拆桥的人。” 他关上灯,离开镜面,走到她身边,“今天周五,还得上一天班。” “哦。”她不屑地瞥开头。 他趁她不注意,按住因受惊而颤动的双肩,抵在门上,情难自抑地亲吻。 半睡的晨间似比夜中更静,仿佛只要发出一点声音,就会惊扰到邻人。他的吻偏偏情意绵长,似云端坠下的丝绒,护惜鳞羽般的,裹缠着纤细的心。 分开之际,舌尖恋恋不舍地拉扯出银丝。长睫因深情显得湿漉漉,落进半片熹微的光,似尚未熟透的杏仁茶,涩味与甜味都差一点。 他又将刚长出的胡渣剃掉,但她依旧受不住他,至此又闹得面红耳赤。 轻薄的睡衣比起样式板正的西装空若无物,手的温度隔衣传来,在不盈一握的腰间逡巡游走。她毫不怀疑,他又想要她了。 现在吗? 她以为他又会说下流的话,一直默然等着,等着板起脸来骂他。但他望了她许久,只是忽然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她理解到自己或许会错意,故作镇定地急忙追问。 他见她着急却更开心,捧起她的头发,“你又想要了?坏小孩真是怎么都喂不饱呢。” “白痴。” 他当空接住她要打她的手,“回来再收拾你。谁叫你起那么晚,我得去上班了。”说罢,他缓步至客厅,提上包。 她不知所措地跟上去,呆然许久,才想出该说的话,“你早饭呢?” “路上买点就好了。哪有那个心思每天自己做。” “哦。”她将才探出的头又缩回去。 这一天的休息像是额外多出来。人群依旧按自己的步调,寻常度过这平平无奇的一日。而她无所事事地上街买菜,像未有定型的水,流进固态之间的间隙。 她仿佛终于感同身受达洛维夫人买花的心情,在一日之间望见久远的以后,甚至永恒。她与绍钤,很久都得像近日这般,不断迁就彼此节奏迥异的时间。也会为此无数次吵架,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将各自准备惊喜的纪念日弄成一团乱。 她们的脾气永远是这般的像小孩。重要的事就以为彼此不谋而合,不必商量。却使出浑身力气为毫不重要的鸡毛蒜皮较劲。反正他总是会先投降,无可奈何地眨眨眼道,“败给你了。” 几乎整个午后,她都在研究菜谱,提前准备调料和食材,学着做他喜欢的海鲜。 但她以前从来不吃这些。奇形怪状的水产可将她难坏了。它们各自的味道也不同。等她一股脑将西洋香料撒上去,才意识到这么做太鲁莽。他平时是怎么用的?——这种事她早就毫无印象了。她正冥思苦想救场的方式,但食材已经炒得差不多。另一边的冷藏物又已解冻得差不多,解冻水从太浅的盘子溢出来…… 不过有惊无险,至少这顿饭还是磕磕绊绊地做成了。放错香料的食材尝得出微妙的苦味,却也还算凑合。至少火候与流程严格按着菜谱,口感没出什么岔子。 原来百里香和迷迭香是两种东西,rou桂放多就会盖过其他香料。但果然,还是放过糖的料理味道更鲜。这些经验,大约下次就能心里有数。 做饭的时机倒是正好。钤下班到家的时候,她正好将最后一个炒菜下锅。 他乖巧地擦餐桌,备餐具,端出已经做好的菜,盛饭,然后坐在桌边,欣赏她在灶台边忙碌的姿态。 他说:“我还以为你定会犯懒。刚才就在看等下该去哪吃。” “倒是我让你下馆子的愿望破灭了。”她随口答。 他又开始打趣,“哪比得上爱妻料理。家里有女主人的感觉真好。” 她当即将他翘起来的尾巴摁下去,“白痴。” 他继续问:“怎么感觉都是我的菜?你又不喜欢海鲜,自己吃什么?” 此时,她正将最后一盆炒鸡胸rou盛出,“我也会吃,再说都尝过味道了。” 她才一坐下,他却冷不防地凑过来,飞快偷亲她的脸颊,“真好。你此生都逃不掉了。” 但她坐到长椅的另一端,摆出女主人的架势正色道:“吃饭。” “不过钟杳,你知道怎么样能让我最有食欲吗?” 她见他问得认真,也认真望向他,“什么?” “裸体围裙。”他面不改色道。 她在桌下踩住他的脚。大约他问这番话有几分诚恳,她也踩得有几分真情实感。 晚上,林稚发来短讯说,明天就可以还上一部分钱,问杳这个周末何时有空。 她将与林稚的会面定在周六午后。但一直拖到这天吃完午饭,她都不知该如何与钤开口,反而有一句没一句地试探他,“你等下有别的安排吗?” 他摇头否认,也像是憋了很久才能开口:“五一长假期间,我可能没法陪你出去了。有个老朋友从上海来看我,到时候你也一起吃顿饭吧。” “我也没有很想出去。你倒是很少愿意带我去见你的朋友。”她盯着他继续追问,“这种场合,你都会带自己的情人去吗?” 他愕然许久,终于道:“我不会。为什么这么想?” 她道:“所有人都说你‘玩女人’,好像只有我傻乎乎地不知道。” “你怎么想?”他又将球优雅地抛回来。 “我没有怎么想。人难免有那方面的生理需求吧。我才不介意你跟别的人睡觉。”她原以为对自己心中的想法很是坚定,但忽而忆起程弈的事,又不免有些迷惘。 他却不以为然地笑,转眼又低下头,缓缓剥手边的枇杷,“真是青春活力十足的答案。等你再长大一些,大概就会觉得性可有可无了。男人也并非从生理的意义上好色,而是社会文化给它附加太多自身以外的诱惑与禁忌。它有关权位和能力,有关‘正常人’的边界。” “所以对你而言,一旦剥去外面那些魔障,zuoai就像吃饭、喝水,是寻常不过的事?哪怕对象是女儿,你也可以等闲自若?” 但他忽将枇杷塞进她的嘴里,眯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问:“你敢再说一遍吗,刚才那句话?” 她囫囵将枇杷吞下,赌气道:“有什么不敢说的?哪怕是cao女儿——” “不是这句。你说不介意什么?” “死变态,老流氓,我才不在乎你——” 但他不动声色擦手,捏起她的下巴,分寸紧逼地靠近,“继续骂,想说什么继续说。” “你是猪。”她果然还是没法再说第二遍,又被他试出来了。 她抬眼望时钟,离与林稚约定的时刻只剩不到一小时。但她甚至身上还穿着睡衣,再拖下去也不得不开口了。 “我等下要去跟一个同学见面……” “男的?” 她点头,“他还我钱,仅此而已。” 他没有显露任何不快,也不多问,只宽容地表示大度,“你去吧,万事小心。” 尴尬的对话比想象中更快终结。眼下她该去换衣服准备出门。可心底还有几分不安,她依旧像小狗一样蹭在他身边。 他于是抱起她询问:“怎么了?你是觉得……我应该更多问?还是我现在这样看起来像在闹别扭?我没有不开心。” “也不是……就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在她所知的学生情侣,所有人都不容许自己的伴侣与其他异性保持稳定的友谊。她们会检查彼此的聊天记录,想尽办法宣誓主权占有彼此,换情侣头像,发动态确认对方是唯一。但以上的所有事,她与绍钤都不可能做。 因此之故,在见不得人的关系里,她们该更在意彼此危如累卵的忠诚?就像她不该说随便他与别的人睡觉,他也该更留意她身边的人?至少不该像从前那样,对彼此的社交关系一无所知。 可恶。思虑的事情一多,她好像也想抽烟了。但近来的周末与她在一起,他已经不像今年更早的时候,动辄就去阳台抽烟。 “你是怎么想的?”她不安地跳到他对面坐,“我身边的人谈恋爱,都不愿意自己的恋人还有另一位关系不错的异性朋友,会为此吃醋,会让自己的对象在恋人和朋友之间做出抉择。” 他却听得歪起脑袋,不解问:“为什么做这种事?” 转眼,他端正神色,直视着她继续道,“如果你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只要跟我谈恋爱,就不必打理自己身边的人际关系,彻底变成孤身一人也没关系,那我不会再纵容你。如果一段恋爱关系不能让彼此都变得更好,而是相互吸血内耗,我也宁可不要。” 他在她的眉心轻吻,又浅淡微笑,“我希望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感觉到自由,而不是绑上另外的负累。想要守护着你长大的心,这点一生一世不会变。我也相信你能处理妥帖,不会干涉你自己的人际交往。” 但她皱起眉,“真不怕我被人骗走?” “那就再把你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