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残地缺(考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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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流“地狗噬月”。大道的真相,是不完美的,天地都有残缺。 自私的人自愿赴死,大爱的人独怜一人。 厚雪簌簌掉在额头、鼻尖、脸颊,呼出的热气在空中化成形,小孩张了张冻实的手,裂出细纹的手又痒又痛。娘见崇应彪愣生生站在屋外挨冻,撩起封窗的薄棉一角,“傻孩子,站在外面做什么,快进来。” 崇应彪转了头,踩住厚实的雪花地,后挺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等他带了一身寒气进门,娘从火炉上的石板拈了几颗烫熟的麦,手递到他嘴前,崇应彪张了嘴。 熟络又烫乎的麦粒在嘴里滚了一圈,崇应彪边嚼边蹲到娘的身边,“娘,雪太大了,没打到东西。” “没事,”娘朝火炉里递着树枝干,又笑道,“没事,你看……” 一股鲜香幽幽飘来,崇应彪的鼻子抽动,手向前捞了一把,“娘?”眼睛凝不了神,眨眼又眨。眼前的人和东西混沌杂凑,周遭黑茫茫一片,崇应彪缓了几口气,唤道:“哥哥。” “嗯?”应声的人将他扶起,水袋上仰,润湿了崇应彪干涩的唇。 风吹得发丝晃动,崇应彪拉了紧外袍松散的束带,“怎么不喊醒我?” “见你睡得熟,”姬邑递过rou汤和棍节,稳妥放进崇应彪的手中。 雾气温温迎上脸,崇应彪嘴抵在碗边,呼呼吹了两口,顺下汤水,“哥哥,我们到哪儿了?” 姬邑仰面朝天,天际橙黄、茫茫的日垂在西边,“等天再清些,这几日天浊,看不见星宿。” 呼噜吞下rou块,崇应彪在空中摸了两下,递了回去,“你多吃些,长出rou来。”平时一向是他替姬邑猎食,今日他早早昏睡,姬邑腿伤未愈,也不知从哪儿打来吃食。 “好。” 姬邑吃得沉默,崇应彪摸了摸眼上的纱布,草药团nongnong的汁水已经干涩,他另一只眼只能勉强视物。声消下去人也不见似的。他挪了位置,靠近姬邑身边,无头无尾冒出一句,“长rou是什么感觉?” 姬邑放了碗,圈住崇应彪的手,指尖的硬茧在粗糙手心爬走了两下。崇应彪露出笑,弯了手,“痒。” 天还未暗,草药悉悉碾在姬邑的手掌,nongnong的土味,崇应彪抽鼻,侧头扇气。他一动,姬邑循着走,勾住崇因彪的身子摆正,“乖,上药了。” 树枝燃得脆裂,不时炸出细碎的响,暖黄黄的火忽明忽暗。姬邑歇在崇应彪身旁,崇应彪揪摸身下的草茎,绕了几圈掐断后又揪起一根。去朝歌的路真远啊,他们走了一月有余,还需走上多久……也够不顺的,北崇一行人只剩下他和哥哥,去什么捞子朝歌当质子,他背起哥哥跑了得了。 不知怎么勾住一盘温玉,环玉撞得轻灵,崇应彪应声转头,偷偷趴下,两臂支起身子,一指悬在姬邑的脸上。 额骨高阔,鼻梁坚挺似山脊,滑落眼眉,指腹轻轻描了两遍茸茸的眉。崇应彪大胆地张开五指,愈往下走着,气息忽地打住他的手,崇应彪讶地收回,不见姬邑动静,屏了气又偷摸上去…… 睡得真稳,崇应彪若无其事翻了身,他往心口锤了几下,怎么鼓得比风还响。 拂晓升。姬邑埋好昨夜的火堆,见崇应彪起身,“昨夜睡得好吗?” 崇应彪眼下乌青,对姬邑避而不谈。姬邑走到崇应彪身边,拢起他一头散发,不再多问。崇应彪抓了抓发髻,又极不放心地叮嘱:“姬邑,你睡得太熟。我们不知何时能到朝歌,路上指不定有什么,你要多防备着。” “让你忧心了,你在我身边,我安心。”姬邑一愣,拢住衣服掩盖身上幽幽的冥洞。姬邑垂眉思了半刻,现下他的五感渐失,吃得少,一日睡得比一日沉。他要再快一些…… 崇应彪兴匆匆地朝前,脸皮跟还未塑形的面团似的,拧出一个不大柔和的笑。 走了大半日,路越开阔。想是进了朝歌边界,从北崇霜冻冻的苦冷中走出,才觉得自己离家愈远,崇应彪不由拢紧外袍,似有什么落在衣物上,崇应彪顺手截了几颗,“你在撒什么?” 姬邑解释道:“草籽,这一路草势稀疏,又多被流民奔走。等落下雨,自然会长出来。” 姬邑往崇应彪手上放了一把,崇应彪玩似的东射一颗西弹一粒。走走停停,脚下终生出条光秃的小路,离家不远了,姬邑莞尔一笑,忽见远处一簇晃影。 眉间微蹙,姬邑停下脚步,一阵阴风袭来,刹那间,那物就到了跟前。 “怎么不走了,”崇应彪静声听,多了些脚步和喘息。一股浓烈的腥膻侵入,崇应彪欲上前,却被姬邑挡在身后。他抽出短刃藏在两人间,后牙不自觉咬紧。 牛头人身的什物立于他们身前。阿傍粗气吁吁,他请道,“伯邑考,七日已到,封神在即——你须要赴榜成神。” 说得什么鸟语,呜呜噪噪,半个字也听不清。好似一团鬼祟堵住耳朵,崇应彪唇角陡然抽动,存意拨开姬邑。姬邑不动如山,轻拍崇应彪的腰侧两下,顺势将怀中裹食的布包递给阿傍,双手合于胸前微微俯身。 阿傍掀开布包,覆手间,七魄如点星立于掌中——「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碧眼中姬邑的身影晃动,只剩崇应彪警惕地提防。最后一魄「臭肺」归位,明了伯邑考心意已决,阿傍闭眼又睁:“臭肺既归,依约再宽限你七日,伯邑考,珍重。” 抖去一身膻味,崇应彪闷头快走,手持的木杆掇烂葱绿草皮,翻出湿濡濡的土。遥遥传来姬邑温和地呼唤:“崇应彪,等等我。” 眼见崇应彪慢走,两个人距离缩近。姬邑踱步,抚平似被千斤抵压的胸口,凉意入骨的大手牵起崇应彪,“怎么不高兴?伤口没好,别走那么急。” 还不是你!崇应彪旋身,抽动的手紧攥在姬邑掌心,终究是忍不下,急急叫唤:“我们每天有一顿没一顿,你把吃的给别人,我们怎么过。那人逃出封地,没了庇护,我们哪顾得他们死活。若有凶徒……” 呼吸重落,眼下跳着一团火,崇应彪捂住火灼的眼,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撑住身子。姬邑忙扶他坐下,两指轻柔他的额侧,宽慰道:“你莫要气,我记下你的话了。” 崇应彪良久匀出一句:“父亲,是这样教你的吗?” 出发朝歌前,宫里那些泼皮户暗地嘲他不少,被他捉住领子好好训了一番。崇应彪抽了抽鼻,养在宫里的兰蕙自比彪更是个人。 姬邑抬头,父亲?他的父亲一向是这样教他的——大人不曲、克己奉公,父亲也一向是这样做的。眼目越过郁郁葱葱的草地,落到天边,应当就是西岐城池。姬邑不由垂眉,心头颤悸,北伯侯是如何养育子嗣,他从姬发家书中对北崇子弟的评价也可窥得一二,更不知该如何回答。 真是个哑巴,崇应彪昏昏沉沉,景物越发模糊了。哼,等着瞧吧!他是要去当大商的王家侍卫——百姓日后敬仰的千户侯、万户侯!姬邑腿伤未愈,骑马打仗他做不得,给自己磨墨写书倒是可以。他忽然又想通了,崇应彪缓了神情,眯眼笑起,手中攥住姬邑的衣袖晃,“不要对别人发善心……” 姬邑刚想应道,身子骨好似皮影人被抽了关节支物,带着怀中的崇应彪跌倒。堵在胸口的气不顺,顶开喉咙让他猛咳了几声。 崇应彪躺倒在姬邑怀中,手几度抬起,终于触到他发绀的嘴唇。他眨了眨单眼,费力想看清姬邑的面容,喃喃呓语道,“哥哥,娘是饿死的。” 转眼间,狂风从四面八方奔来,嚎得空旷可怖。雪凭空生出,怀中的崇应彪蓦然被雪覆盖,姬邑虚握了两下,只抓住满手的冰霜,崇应彪再次不见踪影。 呵,眼下眸子轻转,姬邑缓重地抬起冻实的眼皮——入目是绕着红绳的柏树。草衣盖了层寒酥,姬邑轻轻抖落肩头的雪粒,抹下消融的水滴,“北崇的雪,真冷……” 没有迟疑地起身,一如走了千百遍。从这棵柏树往北走二百步,有一家黑砖石墙的人家,绕过他家中的水井东行半刻,雪地扫出了一条半人宽的小路,直径向前,门前挂着雄伟虎皮的石屋——就是崇应彪与他阿娘卉夫人的住处。 最初他入梦,只能以虚幻形态游走,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他到了崇应彪的家门前。厚雪沉重,姬邑陷进脚拔起,他所经之路雪融成水,流进土里,不一会就走出一条乌白混杂的斑路。地里紧着冒出微小的嫩绿,奇妙地生出草茎,一寸寸升高。石炭描过的天晴朗起来,身后的绿毯足有腿肚高。 门窗紧紧闭合,姬邑绕墙走了一圈,家禽蔫地趴在地上,皮毛也失了色泽。心中担忧陡增,姬邑默念一句冒犯了,穿墙而过。现下还是霜冬,屋里怎么不点灯也不生火,他的身体虽是虚空,倒上浮起没由来的冷意。 走进内室,一向生动的卉夫人安静地搭坐木桌,身子歪斜着,像是在打盹。姬邑愈走近,眼前秋杏黄的黍米高高推起,正惊疑,不知怎的卉夫人往旁倒下,露出凹陷的面颊,空落落的只有桌身支起了这个人。 姬邑忙伸手去扶,却穿过卉夫人的身体。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另一个布袋,重叠的甜瓜垒成了小坡。崇应彪昏迷前的呢喃犹在心头,怎么会?卉夫人怎么会是饿死…… 姬邑侧身,卉夫人依靠的桌面好似刻了什么,窗柩透进的一束光影扩走,遮挡的刻痕逐渐显露——崇黍不食。 此刻,崇应彪是不是已在北崇王宫……姬邑退了一步,旋身环视四周,寒意蠕蠕地爬上脸颊。商王遣诸侯进献各子,他与姬发谁都不愿对方去往朝歌,父亲以骑射为约,决出他俩的去留。可北伯侯,却用瓜果易子,徒留卉夫人在此处…… “父亲是这样教你的吗?” 天下怎会有这样的父亲。 平地一声惊雷!恍惚之间,姬邑仍跪坐在地,怀中的层雪消融,速即拂开崇应彪身上的雪粒,将脸贴了上去,人还在…… 天幕哑哑退了下去,云潮翻涌,粗粝如鞭的紫金蛇游窜其中。姬邑急急起身,骤雨砸在脸上,他提起崇应彪就走,“快避雨。” 两人一路连滚带爬,浇了透顶,幸得找到坡下的洞xue。 黑稠稠的洞在胸口间破出小口子,袭取他的精力,一毫接一毫长大。姬邑呼出的气时短时长,崇应彪的阿娘,卉夫人——是这样去了,姬邑捂着空惨的肚子,从口中呕出苦胆汁,身上其余的六个冥洞也在侵袭神智。 “伯邑考,若你执意用自身七魄代替崇应彪,臭肺若归,你恐时日无多。” 最后一魄给于阿傍,叫他连气都没了。 憩在姬邑膝上的崇应彪狰成一团,死死扣住他的掌心。手骨传来阵阵剧痛,姬邑将崇应彪往怀中靠了些,抚平他紧拧的眉间,上身越垂越乏。 彼时他独身一人,不知何时苏醒。他身灭,但魂魄尚在,只想速速西归,问一声父亲与姬发安否。行至黄河,磅礴之下竟有一少年浮在岸边,微小的似粒水珠。 水流冲过腿肚,姬邑费了些气力走到他身旁。身形看似十一、二岁,脸皮贴着骨,他被泡得发胀,却跟抽条的枝桠般瘦长。眼窝更是沤成死鱼一样惨白的rou,浑身有那点儿好?惨烂成这般。姬邑不忍,忙捞起少年,两人湿嗒嗒地沿着河岸走。 忽然一道阴影打下,姬邑抬头,来者头顶生了一对黑褐弯角,面如角锥,一双碧眼不见黑眸,五指持叉,赤足似蹄。一连串游魂肩骨扣了环,一个一个老实地列在阿傍身后。 阿傍见眼前人丰姿潇洒,如圭如璋:“在下阿傍,阁下是?” “西伯侯之子姬邑,敢问你来此地,所谓何事?” 伯邑考?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阿傍点点姬邑身后的人:“我来勾他的魂。” 人生三魂七魄,三魂为「胎光、爽灵、幽精」,七魄名「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死后「幽精」留在尸身旁,而七魄本就来自天地,人死后七天一消,重回自然。 姬邑微思:“怎么只见「幽精」,他的尸身呢?” 阿傍:“许是被山间的足兽吃了。” 姬邑默然,扫了身后人一眼,转而问到岐地。阿傍知无不言:“武王征商,唯甲子朝,岁鼎,可昏夙有商。天下共主,开榜封神。” 知晓西岐平安,姬邑舒展不少,借力支起少年半软的身子,他向阿傍道谢。见姬邑不为所动,阿傍不免多嘴了几句:“伯邑考,你且西去,封神为要。” 姬邑摇头道:“用我的七魄换他的吧。” 阿傍一惊:“你的命星重若千万大山,万不可……” “我救他——我带他回西岐。” 手无力地滑落在地,几分刺痛唤回了姬邑的神思,他斜眼看去,黄芯白萼的细杆草木——蓍草,满地的蓍草。 ……他的父亲是名满天下的卜筮师,耳濡目染,他的卜筮也不逊色。六天已过,最后一日,他想为崇应彪问一问: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洞外雨幕如线,大敞的口子涌入凉风,黏在身上脱不掉的冷。姬邑安抚地拍了拍梦悸的崇应彪,解开环玉系上他的腰带,气声低语:“你在这儿等我,我会回来。”随即走进风雨之中。 “姬邑,你要承受你心天的季候,正如你常常从田野走过的四时。”雷雨之下,父亲对他幼时的宽慰蓦然响起。 死寂,凭空的死寂。 崇应彪从昏迷中醒来,顺势揪掉头上的纱布,左眼皮蔫搭,上身细细密密爬着尺虫大小的伤。“姬邑……”崇应彪忙叫了几声。 水滴侵肤,他愣是要放出满身的阴气,抓个人狠狠打上一架,随之踢翻脚边砾石,“朝歌怎么会要我们,一个瞎了眼、一个瘸了腿。他让我们从北崇走到朝歌,只是想让我们死在路上。” 只剩下沙沙落雨和呼呼狂风在应他,握拳打在支起的湿衣上。崇应彪惹道,“姬邑,你说话啊!”手下只有湿濡的岩壁,崇应彪不由慌神,他跌跌撞撞跑到洞外:“姬邑,你为什么不说话。” 轰隆声盖过了他的声音,崇应彪抹掉落进嘴里的雨,到处找不到姬邑。眼口的伤偏要与他作对,烈得要烧着了雨,叫他看不清一切。 发皱的手摸上眼皮,崇应彪抽出腰间短刃,张嘴咬住铁铸刀套。翻手,对准右眼鼓胀的红血泡,刀尖刺入血泡之间横向划开。齿骨绷得发颤,脸倏地失了血色,崇应彪半跪在地,勉力撑住身子,颤巍巍地挤出囊中淤血,接了几捧雨水清洗眼睛。 右边,右边还看不见。崇应彪神智不清地抬起手,头往前凑,只触到湿冷的手掌。他缓了一息,撑开眼皮抠住白翳,将粘合的皮rou一点点剥开。线雨急急退去,漫山的火丛随之生起!他站在熊熊烈火之中,往来刀剑呛鸣、战马奔腾、兵将厮杀……崇应彪茫然四顾,不明自己身在何处。 “商王遣天下八百诸侯进献各子入朝歌为质,是为质子。” “诸侯谋逆,先斩质子。” 苏全孝跪在千里冰川之上,只留下满地的血。 险险侧身,崇应彪躲过刺向他的巨剑。他迎头袭来质问:“崇应彪,苏全孝死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是谁在说话!崇应彪抬头看去,他似乎天生就恨着眼前人,话滚脑似的吐出来:“姬发,你忘了苏护他说了什么,他说,‘儿子送到朝歌的那天,苏全孝就死了!’哈哈哈……” 这是他的声音。不绝的鲜血从咽喉涌出,崇应彪掐住脖子,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几步。瞧见姬发惊恐的面容,好像大仇得报,一下跌进刺骨的黄河水中。 子不识父,父不知子。 霎时天崩地裂。 “呵啊,啊……啊!”崇应彪急促吸气,胡乱摸上脸,一手湿润分不清是雨还是血珠子。 姬邑大跨两步,张开手去接摇摇欲坠的崇应彪,跌落的崇应彪压带姬邑一同滚地。终究是赶上了,血滴滴答答落在姬邑的面颊,他勉强坐起身抱起崇应彪,又怕又惊,“崇应彪,崇应彪?看看我。” 铺天盖地的悲怆窜夺他的每寸皮肤,崇应彪撑不住身子,拖住姬邑一起倒下。姬邑见他癫狂地紧抠脖颈,不由覆身上去安抚。半身都沾了泥,被雨深深打进地里,两个湿漉漉的人儿搀在一块,分不出彼此。 他眼中恍惚,半刻模糊半刻清明。崇应彪掠过姬邑的脸颊,撩开头发,姬邑……原来长这幅样子,他伸手点住姬邑微显的梨涡。 姬邑牵住崇应彪,凑到他的面前:“你好些了吗?” “你不姓崇......”面部翻过一浪一浪的寒意,身体压着吐了两息。原来是姬邑,他的独眼对他看了又看,缓缓扼住姬邑袒露的咽喉。他不是护送自己去朝歌的北崇王室,他是西伯侯姬昌之子——姬邑。 他们合该死的什么都不剩了。 双腿缠绞姬邑,崇应彪紧扣他的咽喉,雨势盛大,弱得听不见彼此气息。过往一幕一幕在心头泛起又消逝,牛头阿傍说的话他全听清了。恩将仇报又如何,他可以让姬邑再死一次。 姬邑眉目温润,静静盯看崇应彪,只是覆上他的手,却不做抵抗。恍惚间,崇应彪忆起,家乡后山是片林地,林间的畜生天生天养,不是它们死,就是他和阿娘饿肚子。去到王宫那年收成差,他在山里什么也打不到,肚子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秸秆。 他就在那年射杀过一只湿润了眼、力竭瘫倒的鹿……不对,那鹿凶得狠,中了箭还能跑出几里地。呵,他一口一口咬死了鹿,腥热的血呛了喉咙。他一面咳一面灌,怕慢点就要去做饿死鬼。 与眼前的姬邑,倒有几分相似。可不容多想,他脖子连合的皮rou倏地崩开,稠黑的血咕哝喷涌而出,崇应彪双手捂住出血口,却抑制不住源源不断的血液。他胡乱扯下衣角的布料,却捞起了腰间的环玉。 “伯邑考……”声音漏了风,呼呼灌气。经脉迸张,崇应彪扯下环玉,高高举起,“你我非亲非故,你难道要为我的命数,来趟这滩浑水吗?” 脖子上的掐痕泛红肿胀,姬邑对上崇应彪的狠戾,循着他走:“我要救你。” 崇应彪一愣,要是再早一些……他轻轻笑,摇了摇头。即便浑身无力,崇应彪一面从姬邑的怀里挣脱,你们兄弟俩都不让我舒坦,他的每个字都带上了血:“我杀不了你弟弟,也杀不了你。你弟弟杀不死我,你也不行。” 姬邑从瞳子中凝了两滴泪,承不住似的,忽地滚进崇应彪的眼中。崇应彪倏地闭眼,锁住了光景,片刻间眼角默默晕出一滴血,“姬邑,你一向求仁得仁,你为我落泪......” “我不去西岐,你把我放在这儿吧。” “崇应彪,”姬邑把住他用力过度而颤动的手,五指夹裹住四指,往自己脸上摸去,声音哑弱,“崇应彪,我不舍。”头也轻轻晃动。 他的眼圈周围是热的,泪是暖的,连面皮也是温温湿。粘稠的血覆了姬邑的面庞,一半染血,一半滚泪。睫毛似蛱蝶扇动,刺刺触着崇应彪的指尖。 “哼,”崇应彪提起笑,刚xiele几声得意,哭息悲悲地从胸腔震出来,嘴唇不可控地紧抿。 姬邑将崇应彪的手放在胸前,从他的后脑摸到脖颈捏捏,如兽舔舐般轻蹭面颊,交颈长拥。 “你想去哪儿,去哪儿吧。” 一点一滴,淅淅沥沥,一句又一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