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惊蛰
春雷滚滚,狂野的风团成车轮也似的球在半高尚枯的杂草上卷过。紫禁城里的树与叶漱漱耳语,蜂鸣阵阵,蚂蚁正忙。 一朝天子一朝臣。嘉庆皇帝登极毕,元后正嫡的长子二阿哥便随即成为大小臣工万众瞩目的存在。勿论养在太上皇身边经年,人人都看得出来,太上皇待他如同凤凰蛋,捧着怕掉,含着怕化。 是日惊蛰,皇帝命二阿哥、四阿哥祭先人陵。 去东陵的官道旁已蒙上一蓑烟萝,不如盛夏时柔弱无骨的柳枝,此时还挺着冬日冷铁铸的筋骨,冒出的骨朵却已挥出娇俏的嫩芽,在料峭里招摇着。 两个阿哥一匹白马,一匹枣红马,隔着一臂距离齐头向前走着,没有说一句话。 春寒打在旻宁雪白的小脸上,刮出一片晨间云霞。濛濛的琥珀眸似睡非醒,看不出他的表情。 诺敏却是精神得紧。他打小就喜跑动,比整日闷在书房的哥哥身子骨要好,深夜的昙花一现,清晨的金光飞鹜,晚尘的渔舟罢市,他都见过。而今天最令他神清气爽的是,禧恩那旁支庶出的臭小子终于没资格来祭奠爱新觉罗家的祖宗了,平日里净黏着旻宁,走哪儿都能看见他,好像他跟自己一样高贵似的,想想就恼火。 浩浩荡荡的队伍穿梭在明明灭灭的日头里,不紧不慢。 “阿哥们都出发了吗?” “回圣上,晨起便行了,约莫着午时能到,定不会耽误的。” 颙琰嗯了一声,摘下顶带,坐在新送来的一张紫檀荷花纹床上。做皇帝与皇子终究不同,用度天壤之别,想添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儿。内务府的库藏何止千万,从来都是放烂了都不肯拿出来一件的,有不受宠的宗亲一生都没法子添几样像样的家私。只是这空芯的闲床终究是单薄了些,坐上竟会咯吱咯吱响,定不是自己太重了的缘故。 新抽调来的内侍小心翼翼为颙琰脱下靴子,另一个点上熏香,用一把巴掌大的绒扇轻轻吹着,不一会儿,屋里便环绕着浅浅的龙涎香味。 从卯时便随侍太上皇左右,忙忙叨叨批改折子,用膳也只能吃那么点,到现在才能稍作歇息。望着斑驳的吊顶,颙琰想,这毓庆宫终究不是一个皇帝该继续待的地方,几时才能住进养心殿呢? 从东陵出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虽然是肃穆的祭奠,诺敏却很开心,总觉得只要能从那个牢笼里出来片刻就值这一趟。旻宁也没了刚来时的惺忪睡眼,虽然阿玛不曾在侧,但是君子不欺人也不自欺,旻宁还是认认真真把交代的事都一一办妥,绷紧的神经终于可以松松绑,回去给阿玛交差了——哦,现在是皇阿玛了。 皇阿玛……旻宁又在心里念了几遍。不知皇阿玛现时做什么呢?是像皇玛法一样,在寝宫里批改奏折吗?还是在随机某个殿里,同军机大臣商讨要事呢? 诺敏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想宽慰一句既然差事完成,就别那么忧心忡忡的了,却不知怎么开口。二人只能同来时一样,一句话都没说。 蜿蜒的山影连绵起伏,日光倾斜,爬上了尘霾。间或有飞鸦惊起,呜呜泱泱从远方掠过,平白多了一丝惊悚。 旻宁打了个冷颤。“枯藤老树昏鸦……”旻宁默念着,心头升起不详的预感。 “什么声音?” 诺敏耳力极好,他们的人不多,只有两小队,就算各个窃窃私语,这耳边都不会有……不会有这种……悲伤不绝如缕、无力、阴沉与痛苦的低泣。 就像死牢拖出来挨个候斩的囚犯,又像地狱里鸣冤不停的怨鬼。盘旋三尺,氤氲耳旁,咕嘟咕嘟,嘟嘟囔囔,煮了经年的骨汤溢出了白雾。 旻宁勒住马,暗道不好。前方正是一条二叉路口,除了呼啸的风闯过什么都没有,一旁傍山,枯木冗杂,而他们离重兵护卫的陵寝已然太远。倘若……倘若骤然生变…… 旻宁不敢再想,驻马看向诺敏,却讶异得发现诺敏早就看着自己,面上是疑惑与忧虑。 那声音越来越近,不停地有乌鸦飞起,扬起的尘土也愈加灰腾。 “不要慌乱!”看着侍从们开始惊慌失措,诺敏大声斥责道,“你,去前面探路,看看发生了什么,速来回报!” 带刀侍卫答声是,随即打马前去,然而不待他走到叉口,土坡后缓慢涌来的一大票人便挡住了去路。 面如死灰,瘦如生骸,衣衫秽浊,嘴唇干裂,颤抖着、向前方伸着手。 “这?!” 众大骇。 兄弟二人更是完全说不出话。 那人堆,见了高头大马上两个金丝银线的公子哥,更是突然拾了力气一般,加速围了来,马嘶鸣着后退,仪仗队更是惊恐万状,末尾的直接丢下行头拔腿就跑。 旻宁的后背早就被冷汗湿透。流民,这里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流民?! “闪开!闪开!”诺敏的呵斥让旻宁一个机灵回过神来,万一流民中有刺客怎么办!那诺敏就有危险了! 不待他的双腿挪动分毫,黑压压一片的流民便把兄弟俩围在垓心,麻木地重复着“给点吃的”,痛苦不堪;都伸着手,摸上旻宁的腿,扯他的荷包;更可怕的是,他们扯上诺敏的缰绳,摇摇欲坠,再有几下诺敏就要被拽到地上! 绝不能让弟弟有什么三长两短! 一个手捞牵回马缰,旻宁眼前一红,抬腿便冲那流民的心口而去,挨上的一瞬间,却只收了力,向前一蹬,连带着倒了一大片。 诺敏震惊地瞥向自己的哥哥。 “走!”旻宁猛地一扯,两匹马蹬起前掌踢腾向前,亢声警告着,流民惊呼着慌忙后退,旻宁扬手一鞭,甩在马屁股上,终于冲来时方向杀出一条归路。 旻宁牵着诺敏冲东陵一路狂奔。缰绳在哥哥手里,诺敏只能紧紧拽着飞起的鬃毛,心跳同马蹄一样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身旁的树木刷刷刷地向后划去,风驰电掣。疾行三里,迎面跑来的是先前落荒而逃的仆从,用极夸张的手势指着方向,二人歇也未歇,绝尘而去,直奔到了了看得炊烟驿站,方勒马减速,慢行稍歇。抬头一看,日薄西山,残阳如血。 旻宁从暗袖里撕出一条白手帕,擦着脸上肆意奔跑的汗水,如玉如璧的一张小脸,已经是灰尘扑扑。 诺敏大口喘着气,看着哥哥的侧颜,五味陈杂。万万没想到,哥哥竟然会出手搭救自己。难道哥哥并不讨厌诺敏吗? 绢白的手帕上净是湿漉漉黏唧唧的灰尘。 诺敏探身一捉,旻宁“欸?”了一声,就看见那手帕被诺敏拿了去,当他也要用,只能用袖口继续擦——平日里旻宁肯定不会这么做,只是如今看这灰头土脸的模样,用什么也无分别了。 诺敏却没有用那方手帕,攒到手心的时候就塞进了衣襟里去。 “二哥”,诺敏抿着笑喊他。 “嗯?”旻宁转过身去看他,狼狈的小脸像个花猫。 “你这不是挺关心我的么。”诺敏咧开嘴笑着,一只手把缰绳穿在手腕上,同另一只环绕在胸前。 “……” 旻宁踢了一下马肚子,缓缓向前走去。 “报——” 正在批阅奏折的颙琰,突然听得宫外紧急送来呈文,心里咯噔一下。 “说的什么?” 他快步出了寝殿,接过亲信递来的急报。 “什么?!阿哥们在东陵路上遇三百流民围困?!” 颙琰眼前一黑,那、那旻宁诺敏怎样了?! 定定神疾看,见“平安无事”四字,方才落下心来。 “那里怎么会有流民呢?”颙琰卷着那单纸喃喃自问。 “是啊,那边不是每次祭奠都要蠲免赋税么?哪儿来的流民?”心腹接过卷纸,放进卷筒里收好。 然而不待他们收束好心神,军机处送来一份更令人震惊的边报。 此刻的他尚且不知,解决这件事,会使他接下来十年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二哥,你看这民间小路,风景还不错,比闷在宫里好多了。那些流民既然到了官家地盘,也算有着落了,你就别担心了。”诺敏走着一路,都在跟旻宁逗趣儿,旻宁却只闷声回应,不多做答。 夕阳更沉几许,天边挂着紫色的薄纱,赫赫红日退尽了威风,倒淌着粉嫩的云霞。连水塘里都倒映着这曼妙的调色,与蓝水相吻,更是说不出的瑰丽。 马儿喷着鼻息,缓缓走过一片又一片田畦,重复又无趣。忽然,转角处,迎上来的是一大片立在水与泥中生机勃勃的花朵,根茎高挑,叶片修长,头很沉,五片洁白的花瓣,歪着对着地上。 “麝香百合!” 诺敏惊喜地喊道,一溜烟“驾”了过去。 旻宁也迟迟跟上,甫一临近,浓郁、饱满又迷人的香味,像春日里花丛中奔跑发情的獐子,又像月下清幽的白玉兰,扑鼻而来,摄人心魄。 “朕说赶紧发兵,你没有听到吗?”颙琰压着怒火,对着署理军机处领班大臣低低吼道。 “陛下切勿动怒,这事缓则圆,发兵与否,还要再行商议才是呀。” “再行商议?!三个省,这么大的规模,同时生变,还能缓得了吗?”怒火直冲顶戴,颙琰觉得自己就像那冬宴里的炮仗,再有一颗火星就要炸了。 “这……” “……” “……皇上,这发兵一事,还需太上皇裁定。” 空中突然一声惊雷,闪电照耀了军机众臣的面色之难,颙琰四肢僵硬,如冷水浇头,寸步难移。 “二阿哥,四爷来了。”近侍进内厅禀告,旻宁放下书,还不待疑惑,就听见稳健的脚步声传来——诺敏已经很久都不来阿哥所了。 “二哥,弟弟给你送好东西来了。”诺敏捧着一个烟青哥窑冰裂纹罐,一进门就欢快地冲哥哥报喜。 旻宁理了理袖口,距那惊险的一日已过几天,如今坐在屋里衣衫整洁的哥俩,早已不复当日的狼狈了。 “这是……”旻宁疑惑地看着诺敏飞舞的神采,罐里盛了冰,丝丝散着冷雾,慢慢捏出来的,是一瓶小巧的、琉璃制的方瓶,同样剔透的是里头清澈的凝露,散发着那日水田里的香味。 “二哥肯定喜欢,弟弟就送给二哥了。” 旻宁接过那香水,只消一滴,便觉得满室生香,置身花丛,再不有这紫禁城沉沉的烦恼。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若未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诺敏径自坐在太师椅上,朗声念了一句。 旻宁却想了好一会,就是想不出出处,定是诺敏又去坊间寻了闲书。 “这香水叫什么名字?”旻宁把玩着,爱不释手。 “就叫麝香百合。”诺敏随手捻了一杯冷茶,闻来味道不错。 “此花虽妙,却不是诺敏的口味”,诺敏轻抿一口,“二哥知道弟弟最喜欢什么花吗?” 旻宁坐在他旁边,轻眨了眨眼,示意他揭晓。 “禁宫花。” “禁宫花?” “对。但我更爱他的另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王不留行。” 侠客十步杀一人,王自千里不留行。旻宁看着诺敏认真的眼睛,若有所思。 “二哥。” “嗯?” “以后别再喝马尿了。” 颙琰按着太阳xue,喝着安神汤,桌上小小的鼎里盛着别处都还未供的冰块。 已过去几日,军机处那句话依旧让自己怒火中烧。太上皇太上皇,自己已经是皇帝了,连拯救苍生于水火之事都不能自行决定吗? 硬着头皮去向皇阿玛禀报,和珅这佞臣果然在一旁谄媚献策,这么大的事儿,生生留中不发了。 嘭——! 颙琰一巴掌拍在桌面上,震得那鼎一头载倒,冰块咕噜咕噜滚了一地。寒气逼人,到让颙琰冷静三分。 是了,自己只不过是皇阿玛的提线木偶。他让我向东,我绝不能向西。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颙琰蹲下身来,一个一个捡起那冰块紧紧搙在手心。冰水啪嗒啪嗒打在地毯上。末了,摊开,已没了棱角。 “哎呦,皇上,您在这儿做这些干嘛呢?”心腹一进来,看见蹲在地上的九五至尊,大吃一惊,连忙跑来捡冰块。 “没事。你有什么事吗?”颙琰沉郁的声线无喜无悲。 “哦,您赶紧换衣服吧,太上皇说了,要同皇上您,一起到阿哥所,陪二阿哥用膳。” 什么?! 太上皇活了八十载,还从未对任何一个孙子这样…… 手心的冰,滑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