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种【上】
一 “别再推了……” 风荷轻举,莲香四溢,碧波塘河埋径去,天光云影散叶来。 花月归大梦方醒,恍惚便见了旧时风景,早已模糊的记忆与面前真实秀丽的塘荷交相辉映,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别再推了……”】 他似乎听见了早已隔了万千光阴的声音,以为早已忘却,却原来还在心头,封存隔世。 那时他是如何对答的呢? 【“哪来的声音?人还是荷花妖啊……”】 是梦境么? 神姿毓秀的少年拨开阴翳,穿过簌簌莲荷,见扁舟一叶,那怀抱着古旧红坛的青衣男子,似是旧时风月,故人归来。 物是人非事事休。 “你、你、你……你究竟是人是鬼?”两行清泪无声落下,随着少年悲伤地问诉,一滴一滴,在下颌汇聚成晶莹的琉璃,“你怎么……这么像我那可怜短命的夫君呀?” 曾经刻骨铭心的一见钟情,少年却已不是曾经的少年。 花月归尚未反应过来在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轶事,苍老的灵魂如今见到近在咫尺的前夫,曾经的心动早已不再,只余下茫然和淡淡的怀念。 他缓缓上前,至那舟侧,一把握住那青衣男子尚余着柔软rou感的大手,泣不成声。 是温热的。 余光中,他瞥见,青年面上虚伪维持的笑容僵了僵。 二 “呜呜呜……夫君,你既早已魂断花前,又何以千辛万苦来还阳? 年少轻狂不懂事,错付夫君泪断肠…… …… 伤心见坟欲断魂,灵前哭你这死鬼呀…… 年年清明上新坟,三尺黄泉阴阳隔唡…… …… 你看这熙王府多冷清,人间蜉蝣皆难留…… 一年三百六十日,怎舍得我年纪轻轻作寡夫? 谢这尘缘前分明约了誓言,和离书言罢一别两宽…… …… 你既赴了轮回入了九泉,怎又吞了誓言,到我面前? 要贪留这浊世阳间,到哪一天……呜呜呜……” 三 情真意切,泣涕涟涟。 就差唱念做打,搬上剧幕戏台。 花月归哭得梨花带雨,泪水直染了青衣男子满手满袖,难为他这么久了维持一个动作,动都没动,半点不曾挣扎。 玉泽是真的连一丝一毫的笑容都无法维持了。 熙王府。 他垂首看着那悲伤哭泣的少年,只看到一圈可爱的发旋,双目微垂,面无表情之下,显得几分冰冷和悚然。 他直直的盯着少年的发旋,感觉自己的灵魂分裂成了两半互相撕扯。 一半告诉他按原计划行事,虽然有些意外,但可以借机肆意接近花家的小世子。 一半又本能地抗拒着他现在所做的所有事情,催促他,安慰正在哭泣的少年,然后—— 远离他。 玉泽闭了闭眼。 四 “别哭了,擦擦吧……”那青年在袖中摸了半天,摸出一块方帕来,温和地对少年笑了笑,天光落下,恍如荷中仙人,“此时尚是青天白日,在下自然,是人非鬼。” “嘎?”花月归没有接过绣帕,胡乱用袖口擦了擦柔软的面庞,抬首用一双朦胧泪眼对着那青天白日下的活人,神色恍惚,喃喃低语,“莫不是我白日做梦,前夫诈尸?” “……”玉泽一时失语,在他心里,他便这么像一个死人么? 花月归恍惚着沉默,苍老的灵魂沉浸在年轻的躯壳中,随着神思运转而逐渐焕发生机,一时无心他物;彼时明确察觉到少年对他态度微妙的玉泽也跟着静默,浑然不觉尴尬。 便在此时,环在花月归腰间的纤绳紧了紧,纤绳彼端传来少年焦急的呼喊。 “喂——你没事吧!小爷等的花儿都谢了!” 又是如隔世传来的声音,分明陌生着,翻遍记忆,却又在伤痕累累、尘灰遍布的深处,寻到了熟悉的影子,花月归回神,素手握着纤绳一端,隔着重重荷叶,似乎看到旧日自由的少年。 他忽然温柔地笑了笑,带着岁月雕琢的从容。 梦境也好,奇遇也罢,原是重回了旧日时光。 五 “抱歉,小子孟浪,多有得罪,冒犯之处还望见谅,请恕在下无礼!”少年敛去悲容,眨了眨潋滟的双眼,仿佛方才悲声哭泣的他并不存在一般,轻缓地放下青年的手,也唤回玉泽矛盾的神思。 “自是无碍,见你忽喜或悲,可愿与我分享一番?”玉泽轻笑一声,半坐在舟中,轻轻拉着少年一并坐到舟上,“我的……前夫?” 不愿意。 已经去世的前夫才是好前夫,更何况现在的他们不过明雍初遇,八字还没一撇呢。 “梦中胡言,让先生见笑了。”花月归眼尾染霞,言语间是沧桑岁月,“不过是南柯一梦罢了,而今大梦方醒,万事皆休。” “推先生入水中央非我本意,作为赔罪,不如……”少年转而言他,主动提及离去,似是半分都不愿于舟上多待,“我将这纤绳绑在船上,让岸上的人拉我们过去。” 玉泽不置可否,支肘撑起面庞,托腮看花月归动作。 “手法不错。”但有种怪异的滞缓感。 “哪里。”花月归浅浅笑了笑,挥手向岸边示意,没再多言。 数十年没再碰过船,他早已手感生涩。 老了,他原已年迈。 苍老的灵魂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与这副皮囊的格格不入。 六 “花月归你是人吗?小爷一个人拉你们两个人还带条船?” 华清的白鹤少年一脸惊愕,用眼神生动演绎了“我可能不是人,但你是真的狗”,毫不做作,好读得很。 【“多谢二位学子了。”】玉泽重拾了满脸温和笑意,【“作为报答,我就带你们去该去的地方吧。”】 【“我名唤玉泽。日后,就是你们的先生了。”】 “南塘花家,花月归。天梦卧花,渊停见月……故人迟归。”花月归一双潋滟瞳眸直视着那先生垂下的双眼,温声回应,似乎意有所指,又似乎,仅是解字。 玉泽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并不在意一旁静如鹌鹑的季元启,而后引着两个小学子到了芝阶舍,便言说日后再见。 青衣离去的背影晦暗如深渊。 七 季元启真的很能闹腾。 原来以前他是这样自由如风的少年么? 太久了……记不清了。 少年人即便心有算计,也是活泼开朗,生机勃勃的。 花月归怀念地注视着对他絮絮叨叨发难的季元启,直把季元启看得不自在起来。 季元启在花家世子温和包容的目光下渐渐失去了大吵大闹的勇气,明明还是一样的人,却偏偏有种诡异的慈爱安详。 就像是……长辈在包容不听话的小辈一样。 两个人的组合渐渐安静下来,季元启心下直犯嘀咕,下了一趟荷塘回来,花月归整个人就变了。 他变得沉稳,变得从容,像是一夕之间长成了一个大人,不再是能与他胡闹玩耍的少年郎了。 也确实在这红尘白雪走了一遭。 八 寝舍还是那个寝舍,隔世归来,花月归却如初见一般,对这芝阶舍的风物哪哪都是新奇。 可那风物尤新,却怎么都比不上,如列松修竹般伫立在树下的少年。 季元启不知花月归为何忽然顿住了步伐,四周环顾,却觉得没甚新奇。 只是总有种直觉,似乎那等待在树下的人本不该是他。 花月归微微睁大了双眼,眸光潋滟着,与那少年眼波流转,苍颓彷徨的心一下便有了归处。 桃华春风里,少年银白如霜雪的长发随风轻舞,修长白皙的手轻执玉笔,弯眉浅笑,冲散了清冷的气场,温柔缱绻起来。 他是何必,他唤他皎皎。 胸腔中鼓动着少年的热血,花月归恍然重拾了少年心动的柔情,他放任自己笑得开怀,像个少年一样投入心上人的怀中,如倦鸟归巢,乳燕投林。 “容与,容与!”花月归近乎贪婪地描摹着他的夫君之一年少时的俊秀美貌,他与了了容与成婚时都已不算年轻,或许这一次他们可以从少年步入黄土。 “嗯。”何必乍见了花月归年少时的姝丽容颜,亦是心情激荡,他浅笑着唤他小字,“皎皎,皎皎……”地确定着伴侣的存在感,而后相视一笑,忽然便一同奉上了唇,缠绵地亲吻起来,仍是心有灵犀。 熟悉而又陌生的寝舍里,隔世的光阴外,少年主动抱拥了他曾白首的情缘。 九 眼见着花月归倏然奔向了那陌生的明雍学子,季元启的头忽然剧烈疼痛了起来,记忆被这痛苦肆意翻搅,灵魂似乎都要被刀锋撕碎。 庞杂的记忆被塞入这副少年的身躯,季元启颤了颤身子,双目睁大,瞳孔紧缩,整个人仍停留在惊悸里。 他本能地去寻找花月归的身影,却不妨见到了花月归与旁人恣情轻吻的情景。 天光树影,和风闲语,有情人相拥相吻,着实是一副可入画的美景。 但是季元启心底却油然生出一股暴戾的情绪,想要将这场面破坏撕碎。 颤颤巍巍的理智费劲全部心神将毁灭的冲动压下,华清的白鹤主动为自己缚上了锁枷。 可他不知道,他死死盯着花月归与何必的目光究竟有多骇人,当真是,愤气填胸,目眦尽裂。 十 季元启没有想到。 他将将重生而来,回到出入明雍这段光阴,本以为能就此占尽先机,可当他收拢了破碎的记忆,甫一抬首,便见心上人奔向了其他男人的怀里,被肆意拥抱,被纵情亲吻。 仿佛无论他做什么,花月归的未来都注定与他无关,花家的小世子就像是一捧他苦苦追寻不得的皎然月光。 可白月光之所以是白月光,便是因为无论天边月还是海底月,都是他得不到的月亮。 花月归从不属于季元启。 十一 季元启从眸光阴沉到少年开朗花费了不少功夫。 彼时何必与花月归结束一轮厮磨,白发的学长倏然便看懂了季元启的情绪。 何必只轻轻扫了季元启一眼,随意地警告一番,并不将他放在心上。 季元启心头生着闷气,却还腆着一张笑脸,放肆地散发着自己少年郎的活力,催促着花月归进入寝舍。 “皎君,这位是谁啊?”季元启好像没有看见刚才一场缠绵,看似随意实则小心翼翼地搭了一只手在花月归肩膀上,“欸不管了,看你们关系挺好,小爷带你去看看小爷藏在你寝舍的宝贝!” 十二 寝舍约莫还是他曾经在明雍的寝舍,花月归和季元启正撞上臭着一张脸搬离寝舍的楚禺。 令花月归意外的是,曾与他私交甚笃的青隐也搬离了这间寝舍,因为联系一直未曾断过,他还记得以前他是和青隐共居一间寝舍的。 但这一次,花月归的舍友,是何必。 “这人生呐,总有些无奈的事情。” 青隐呆在新的寝舍,同一脸好奇的新舍友一边吃着荔枝一边一脸深沉地唠嗑。 “一个宿舍而已,我也不想的……” “可是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花月归自然在何必面前毫无遮掩,心有好奇,便直接睁着潋滟双眸盯着何必问了:“容与容与,这是你做的好事?” “是我。”何必无从招架伴侣的撒娇,无奈轻笑,扶着少年的细腰答,“我承包了青隐直到明雍毕业的荔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