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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的那些感官在这时纷纷复苏了,唯独腹部没有任何动静。我的手轻轻隔过布料搭触上平坦的小腹。我以为我总归能感觉到某种血缘之间带来的共鸣,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就是这样。什么也没有发生。我茫然地盯住天花板的一小块区域,在窗帘外光源变幻下转为一种无机的灰白。我只有二十岁。不包括麦考伊夫人在内,谁会在二十岁就生儿育女、组建家庭?就连加西亚也是在毕业数年后才……加西亚!我想起了跟我有着同样遭遇的母亲,急忙磕磕绊绊冲进衣帽间,在黑暗中摸索到手机拨通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只是一声又一声恼人的忙音。我不死心地往下翻了两个联系人,又试着打给了布莱登。——他的电话关机。我最后输入了史黛拉的号码,指节压住一个按键都要停顿一下,心脏狂乱地跳动着,我甚至不能确定我是不是可以正常地发声。——这回索性无人接听。我一个人跌回深陷下去的床垫内,感到前所未有的脆弱和无助如同具现化的冰棱,从指尖深没进身体,沿路把神经血管都崩断、把五脏六腑都冻结。验孕棒从手里脱落滑入床单,又被我一把抓回来牢牢攥紧,紧到手掌都勒出了冻伤似的瘢痕。门外有轻捷脚步不疾不缓地踏过楼梯渐愈接近,激起一片细小却清晰可闻的咯吱声。是在外帮忙除雪到深夜的亚瑟终于回来了。……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想让他知道。……我不能让他知道。……可他有权知道。思想斗争中前者稳占上风,我告诉自己必须得起身,必须得先把验孕棒放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可是我根本动弹不得,手脚被心下纠缠的情绪桎梏在一把锁芯里,任凭我再努力地想要挪动身体也挣脱不开半根指节。卧室的门从外被打开,走廊壁灯落下的一道光借机扑了进来,倏然晃在我游离的眼底。我的眼睛应激性地眨动了一下,但做不出更多动作。“佩妮?”亚瑟转手打开了灯。黑暗被日光灯驱尽,亚瑟的幽深瞳膜紧跟着一亮,呈现出一种璀璨晰彻的半透明晶体质感,折着熠熠闪动的光点。他的视线直接凝固在我手里验孕棒的两根红线上头,一时之间不知所措,笔直站立着停留原地足足半分钟,渐渐地,生动的笑意从眉梢、眼尾到嘴角溢满了每一根线条。“上帝……哦,上帝……”他翻来覆去地喃喃自语,声音里簇拥着一份无以克制的欣喜若狂,下一秒我就被紧紧地抱了起来。他大衣的毛呢面料上还沾着将融未化的新雪,发梢簌落而下的冰屑粗粒被鼻端的温热吐息所催化。“是我——想的那样吗?”他就这样站在床边,抱着我一动不动更不肯放手,句尾沾上了快乐的颤音。这个拥抱同时夹杂着分属两极的刺冷和融暖。我的心头直往下坠,咬着嘴唇把脸埋在他胸口:“……我……不知道。”我略显冷淡的回应让亚瑟一怔。他在刹那间用力收紧手臂,又立即松开了我,两手顺势滑到我的肩侧,质地均匀致密的透蓝眼仁里急剧翻涌,仿佛正酝酿着什么,斟酌片刻忽而开口,“佩妮,你觉得……会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脚腕处虚浮得像是没有实质,要不是亚瑟撑扶着我的肩头,恐怕我会立刻仰面摔回床上。我不敢和他对视,一个劲儿地看向他上衣襟口处微敞的第三粒纽扣,语速飞快地嗫嚅说,“我不知道。”亚瑟给了自己一个回答:“都无所谓。”然后他探头亲了亲我干热而枯涩的嘴唇。“我们该带他住在哪儿?牛津、伦敦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他双颊蔓延着毛细血管破裂带来的熏红,就跟上一次他喝醉酒时别无二致,又因强烈的兴奋而变得稍有些语无伦次,各个音节之间的空隙里还不时挟带着几句类似于“上帝”之类的惊叹词。亚瑟是真的在感到欣喜,而且这一份欣喜的程度闻所未闻。我们正式确定关系的那天,他都没表现得像这样兴高采烈——我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他接踵而至的问题让我不太舒服:“……我不知道。”他再一次自问自答:“嗯……我有很多、很多不错的选择。”我只向内瑟缩了一下,双唇条件反射地动了动,但没有搭话。他显然错误地理解了我的意思,拇指勾着衣领拽下沾雪濡湿的外套甩到脚边,然后坐到床沿把我揽进怀里,满眼憧憬地构筑着许多设想:“我们该让他去上哪所小学?还有中学和大学……”我垮下双肩,听见自己在苦恼中挣扎的嗓音:“……我不知道……”接连三次的逃避话题,亚瑟也默然下来,原本充斥在脸上的幸福感稍稍冷却降温。“最后一个问题。”他亲昵地拨开黏连在我眼睫上的头发,动作轻柔而小心,跟他特地放缓的音调如出一辙,“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佩妮?”我浑身不可避免地一个激灵。“我……”时间停滞在一个微妙的节点上,我难堪地别开目光,不想让他看见滚动在我眼底的窘迫惶然,只得像以往无数次那样进行无意义的推搪,“我不知道,亚瑟——给我点儿时间……”只是这一回,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要显得坚持:“我只是想要一个期限。”“……我不知道。”我记不得自己究竟是第几遍说出这个短句了。“可能需要一年,或者更长……”我甚至不确定究竟会不会有能给出答案的那一天。他不再说话,光线映衬下苍蓝发翠的眼光轻度偏斜,望向我不自觉地用手掌按住的脐间。“如果你想要……它,”我循着他垂目也扫了一眼毫无变化的腹部,前一阵子涌上心间的恐惧与畏缩退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言明的羞愧和歉疚。就在这时,加西亚的面容出现在我眼前。是的……我可以像她那样做。为什么不行呢?于是我拢紧十指,期期艾艾地对他说,“我可以……把它交给你。”亚瑟抬到半空的手霍地顿住了,不可置信地猛然扬头,陌生般径直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