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爱

    上野爱出生于明治初年间，约莫是上野家族中被选中的第六代大除灵师，也即现在通俗所称的除灵师领袖，同时担任全国灵异总局的局长。

    关于上野家族最初是如何产生的与神秘力量的连结已不可考。存留下来的家族史料也不知道被多少人添油加醋过，唯一能确定的是，力量的赐予者，是一种连大除灵师也无法接近的，不可名状的存在。

    家族的孩子在出生当天就能被告知是否有被选为大除灵师继任者，而没有哪一对父母会拒绝替孩子接受这样的荣耀，故而虽然理论上可以拒绝继任并重新再选，但实际情况中一次也没有发生过。

    两百年上下的寿数和不老的容貌就已经足够吸引人，更何况还有在除灵师界至高无上的权力，足以庇佑亲人在普通人类的生命长度里富足安康。而为了避免形成一家独大的局面，被选中的大除灵师无论男女，都将终其一生不会拥有自己的子嗣。

    父母为她取名为爱。她的被选中让自己这一系原本在大家族中不太受待见的旁支相当扬眉吐气了一番，从她记事起，便开始正式接受成为大除灵师的教导。

    上野爱16岁那年，前任大除灵师离世，由她正式继任。

    上野爱20岁那年，遭遇了自己大除灵师生涯里的第一个强敌——由吾妻溪谷的地灵黑化而成的巨大邪灵。当她赶到东吾妻町时，离溪谷最近的那个村庄已然是火光冲天。

    率除灵师众苦战了三天三夜，仍无法将邪灵彻底驱除，只能以暂时将他封印在群马的灵异司作为收尾。

    天地间千百年来第一次，出现了大除灵师亲自出马也无法驱除掉的邪灵。那一战过后，上野家族中出现了一些质疑上野爱能力的声音，抑或是认为她作为一个年轻女子，太过于心慈手软才招致的失败。

    不过那些人很快就发不出声音了。

    大除灵师及其之上的力量是不容许置疑的，更何况她在继任时曾立过血誓，务必惩罚和驱除所有为害世间的邪灵，以力量赐予者的意志为准则，守护家族的荣耀。

    黑化的地灵早已失去理智，无法正常沟通。但上野爱在战后没花多久也就搞清楚了他一直叫嚣着的那句，“要让所有人为卫陪葬”里的卫是谁。

    卫的本家原是爱知名古屋的一个大户世家，但他自小只爱自然风物，对家族所涉及的经商和政治博弈都毫无兴趣，不顾家人的反对离开家乡出门游历，机缘巧合下留在了吾妻郡，最终死在村民愚蠢的恶意之中。

    “这种情况下町田会黑化也是可以理解的”这个念头只闪过了一瞬，就很快被她自己赶出了脑海。大除灵师不需要多余的情感左右自己的判断。她只需要知道，从她所在的立场和肩负的使命出发，町田都其罪当诛，她不可能留一点点他为祸世间的可能性。

    而且，谁的命运又不是被安排好的呢？卫一意孤行地抛下家族的荣耀，妄图改变自己的命运，最终招致灾祸，就如同她只要坚守自己的职责和命运，也终将成为被铭记在史料上供后世景仰的人物是一个道理。

    她曾经是这么坚定地认为的。

    又过了二十余年，上野爱仍保持着少年时期的容貌，而她的父母已经垂垂老矣，她兄弟姐妹的子女站在她的身边时，甚至显得比她的年纪更长。但整个大家族及至除灵师界早已没有人胆敢质疑她的权威，因她一张常年带笑的娃娃脸却杀伐决断，除了町田那个插曲外从无败绩，将灵异司管理得井井有条，一些手段甚至比史料记载里的前五代大除灵师更加严苛。

    作为职业生涯中唯一的劲敌，町田最让她头痛的还是每隔几十年一次的脱逃。每一次她都不得不再次花费巨大的精力将他重新封印，以及面对自己竟然还是不能将他彻底打败这个残酷的事实。

    在长野封印他的那一次，町田难得短暂地有了一阵能跟人正常交流的时间。上野爱盘腿坐在特制的牢房门前，问町田道：“值得吗？”

    为了一个凡人的死活，放弃自己作为守护神的神力和荣耀，甘愿堕落成为丑陋的邪灵。值得吗？

    町田喃喃道：“爱……值得。”

    上野爱起先以为他在叫自己的名字，疑惑地看着他。

    她随即反应过来。

    原来他说的是那个“爱”啊。

    父母为她取名为爱。可当她回望自己的人生，“爱”这东西，不论是亲人之爱、朋友之爱和情人之爱，原来自己竟是一样也没有体验过。

    很多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突然重现在她的意识里。

    从记事起就，她的日常就被排上了满满的学习课程，每日教授她如何成为合格的大除灵师，如何维持好的礼仪，如何管理家族……这些东西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显然太早了，但父母对她寄予了太高的期望，她不管是撒娇还是耍赖，都只会被父母丢在祠堂里一个人哭，然后她望着历代大除灵师的灵位和他们高大到具有极大压迫感的塑像，就哭得更大声了。几次下来，小孩子也知道哭没有用，便不再反抗了。

    大除灵师注定是要凌驾在万人之上的，最好趁早斩断那些没用的、脆弱的情感。她接触不到什么家族以外的小伙伴，自然也就没有朋友。而兄弟姐妹们，竟也都天然地畏惧着她。至于成婚这种事情就更没有必要了，毕竟当时大家成婚也都是为了财产和子嗣，她既不可能有子嗣，父母也就不再cao心她这方面的事。

    那以后町田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而没有人能想到，堂堂的大除灵师时不时就会跑到关押一个邪灵的牢房门口坐着聊天，虽然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在自说自话，或是听町田胡言乱语，根本没算聊得起来。

    她托人去市场上搜罗，竟真的找到了当年卫写下的游记残本，被人收在了风物集之类的册子里。她便带到牢房门口念给町田听。其中有记录游玩的见闻，例如见到的珍奇花草生物和风土人情等，最后一个部分则是讲述他与名为“启太”的青年的日常趣事。

    ……

    她突然就念不下去了。

    之后町田又不出意料地逃了。上野爱根据他的路线便摸清了他的想法，断定他必定是想去名古屋找寻卫转世的灵魂。

    寿命足够长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她跨越了几个时代，观察了漫长的历史变迁，体验了多少人都体验不到的新奇东西，而那些曾在她儿时眼红她大除灵师地位的人，早就已经化成泥土。

    可她亲自目送自己的亲人一代一代离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她也亲手将数不清数量的邪灵从人世间驱除，并将继续下去。而除了无法打败的町田，她没有精力也没有理由去聆听每一个邪灵作恶的理由。

    虽然大除灵师的内心也曾有一闪而过的动摇。我一直在守护着的，家族一直在守护着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正义吗？

    没有人回答她。

    在赤楚卫小的时候，上野爱曾经远远地观察过背后灵町田和他玩耍的场景。等她自己回过神来时，眼角已经被零星的泪水沾湿。

    见到长大的赤楚卫后，上野爱似乎更懂町田一些了，游记里那个青年如今在她眼前灵活生动起来。曾经被那样纯净无瑕的人爱着，哪怕只有一刻，也兴许真的值得用一切去交换。

    赤楚卫来东京灵异局登记那天，上野爱目送他们离开之后，突然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呛咳不止，咳出来的血溅到那一方锦盒里，把原本就是深红色的衬布染得幽黑。

    交给町田的那枚玉环原是她的护心灵玉。

    像一个有些卑劣的偷窥者，她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过那些地点，一步步走到她设定好的最终结局里。

    背后灵町田在来世之门许下的心愿她自然也听到了。

    而赤楚卫许下的心愿则是：“如果有来世，希望町田能够自由自在，不受束缚。”

    若叶台上最后一战，跨越了百余年的时间，她终于将町田打败了。

    他亲手捏碎魔心，将那副身体归还给了天地。而他的灵魂却被大除灵师的护心灵玉给完好无损地收了起来。

    战后，她按照跟町田的约定，消除了赤楚关于他的所有记忆，然后从战场里回收了自己的护心灵玉。随后，她回到老宅中疯狂地翻阅着家族典籍，终于在一本有厚重尘土味的书里翻到了一点点和她所想之事沾边的内容。

    “被选中的大除灵师签订血誓后，即获得专属的护心灵玉。灵玉可以助灵魂重塑rou身，以保大除灵师在两百年内不老不死，履行职责。”

    “提前抛弃、损毁护心灵玉者，视为背弃血誓，将经历与寿数结束之时相同的痛苦，且不得进入家族祠堂受后人祭拜。”

    上野爱回忆了一下祠堂里那些灵位，发现自己竟然没记住几个大除灵师的名字和长相，更别提那些和自己没多少联系，普普通通的家族成员了。

    我们一直在守护的家族荣耀就是这种没有意义的东西吗？

    将一生献给被安排好的命运，然后在死后换得一方灵位和一座塑像。

    她突然觉得可笑。

    她又找到如何利用灵玉重塑rou身的章节，但书中只具体说了如何为大除灵师本人重塑rou身，关于为他人又应该如何cao作，她只能东拼西凑一些段落，姑且一试。

    她对着灵玉喃喃道：“反正我和你啊，都是活了这么多年的老家伙，已经够本了。如果不成功，大不了也就是灰飞烟灭的结局，对吧？”

    没有人回答她，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仪式正式开始后，上野爱瞬间感觉到自己浑身的骨骼如同被全部打断了一遍，忽而又如同有烈焰灼身，皮肤毕毕剥剥地一寸寸裂开。那痛是她所体验到的，最后的属于活着的强烈感受。

    在最后的窒息到来前，她恍惚看到自己变成了小时候的模样，正在撒娇不想做家庭作业，而母亲没有责骂她，也没有丢下她，只轻轻在她的额头印下一个吻，拍了拍她，就让她跟窗外等着的小伙伴出去玩耍了。

    町田是她生涯中的第一个强敌，也会是最后一个。

    他正在吾妻溪谷之中重新复苏，等待着和卫再一次命中注定的相遇。

    而与此同时，上野爱，在她一百五十岁这天，提前结束了自己作为第六代大除灵师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