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 4

    张彪这人，外厉内荏。看着凶神恶煞挺不好惹，随便恐吓个几句，就带着他那群小弟跑得无影无踪了。

    “嘁，小屁孩，我还以为他们多有能耐呢。”

    高启强看着那群二十出头的黄毛青年的背影，不屑地笑骂了一句。转回头看见正蹲在一旁默默捡书的安欣，他的笑容敛起了些，心里又一次泛起了淡淡的心疼。

    不过是一群虚张声势的街头混混，连黑社会的门槛都摸不着，就能把这个固执正直的年轻人压得抬不起头，实在是可怜。

    他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安欣的发顶。这孩子，头发茬还挺硬，刮得他手心疼。

    “你家应该就在后面那栋楼里吧，也不远，我陪你回去怎么样。”

    安欣慢腾腾站起来，有些窘迫似的，指甲把封面掐出个凹痕。

    “没事的，高警官，你去忙吧，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我打架还可以的，那天他们是偷袭我，我才落了下风，就算……张彪他们，现在真的去我家门口堵我了，我也应付得了的。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可以报警嘛。”

    他知道高警官是好心，想要护送他回家，防止张彪他们报复他。即便他自认为自己向来是没什么性别刻板偏见的，可一个alpha要让omega来保护，确实，也让他有点抬不起头。

    高启强打量着他，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啪的一巴掌扇到了他的后脑勺上，把他扇懵了。

    “想什么呢你，你小子一个人单枪匹马都敢深入敌营，一个人能跟他们七八个人对打，我能是怕他们欺负你吗，你不欺负人家都算好的了。我就是肚子饿了，想去你家蹭顿饭，小安，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安欣这时脸上紧绷的皮rou才舒展了一些，他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说，“不介意不介意，就是，高警官，我和我哥都不怎么会做饭的，所以家里，可能也没存什么……”

    “没事。”高启强大大咧咧地说，“我随便吃碗面条就行。”

    安欣还真没谦虚，他们兄弟两个的那间小房子里，吸一吸鼻子就能闻到灰尘味，打开冰箱之后，只能找到几枚鸡蛋，三个土豆，还有一小把蔫了的香菜。

    这配菜也太寒酸了。安欣握着家里仅剩的一捆挂面，犹豫着要不要递给高启强。“我就只会做……西红柿鸡蛋面，现在家里没有西红柿。要不，高警官，我还是给你点外卖吧……”

    “费那钱干嘛。”

    高启强干脆利落地撸起袖子，从他手里拿过了挂面。

    “做菜是我的兴趣来的，我刚学了一道土豆泥拌面，一直没机会尝试呢，正好，小安，今天就让你来当当我的小白鼠。”

    高启强蹲在垃圾桶旁边给土豆削皮的时候，安欣就站在旁边切香菜。现在已经是晚饭的时间点了，别人家的饭香飘进了他们家的厨房。在刀刃与食材接触的沙沙声中，安欣将切好的香菜堆到菜板的一角，犹豫再三，还是将那个在他脑中环绕了许久的问题问出了口。

    “高警官，你今天下午跟张彪说，你认识他……老板的老板？那个人，是在追求你吗。”

    张彪老板的老板，估计，是个来头不小的大人物。

    不过，像高启强这么出色的omega，会有这样的追求者，也是人之常情。

    他盯着自家的那块廉价菜板上浸润了十几年的污渍，眼皮抖了几下。

    “你问这个干嘛？”高启强扭过头看他，一脸严肃。“小安，你不会是想让我介绍你给他认识吧。”

    安欣愣了愣，几秒后才反应过来高警官是误会了他是想要借着自己的关系去攀扯上那位“老板的老板”，他赶紧摆手，说自己只是随口一问，没别的意思。

    高启强这才松了口气，边把最后一块土豆皮抛进垃圾桶里，边给了他一句告诫。

    “你可别跟那个人扯上关系，那姓王的一肚子坏心眼。我俩从小就认识，以前我们还是初中同学，他那个时候是语文课代表，卡着我的语文作业不交给老师，说我亲他一口他才给我交，气得我当时就告老师了。我几个弟弟知道这事之后，把他堵厕所里揍了一顿，他还好意思顶着纱布继续纠缠我。你说这人，多不要脸。现在长大了，又厚着脸皮给我告白，说小时候不懂事，希望我能给他一次机会，我呸。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流氓混混型的alpha，喜欢不说喜欢，非要用欺负来表现，太幼稚了。你说呢，小安？”

    安欣把锅放到灶台上，点了点头。

    “我一定不会这么对待我喜欢的人。”他看着高启强，郑重地承诺道。

    “我会让他，过上最好最好的人生。”

    李响的时间点倒是卡得正好，黏糊糊的面条刚出锅，他就推开了房门。

    高启强看他进门，端着面条挑了挑眉，脸上的表情还有点意外。“李先生，这么快回来啊，你们‘保安’不需要上夜班吗？”

    李响放下手里拎着的一提冰啤酒，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这个突然出现在他家厨房的陌生omega是谁，等想起来之后，他瞪圆了眼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略显僵硬地抬起了手，挠了几下脖子，顿时被指腹上的寒气冻得打了个哆嗦。高启强瞥到了李响脖侧结痂的伤口，大概是跟王良那边的人抢地盘的时候伤到的，这马仔，估计是怕他在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安欣面前点破他李大红棍的真实职业吧。

    “高，高警官，您怎么突然过来了？您看，家里也没什么可以招待您的……”

    “不碍事，我这都做好了面条，正好，还多出来一碗。李先生，要不要尝一尝我的手艺？”

    高启强热情地招呼着他，他配合着干笑几声，在洗完手之后，在高启强对面坐了下来。

    那碗面条，卖相倒是挺让人有食欲的，闻起来也很不错。可高启强毕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这味道估计……

    妈的，味道居然，也很香。

    李响刚尝了一口就停不下来了，旁边的安欣虽然吃相没他那么狼吞虎咽，但也不像以前一样吃一口要嚼二十下了。

    高启强自己吃得不多，他在做身材管理，晚上不能摄入太多碳水。他很快就扒完了自己那一小碗面条，托着下巴看这饿狼似的两兄弟时，忍不住又多说了几句。

    “他哥，不是我说你，你看你把你弟养的，跟个非洲小猴似的，你到底天天喂他吃什么啊。”

    李响抽空从面碗里抬起头，委委屈屈地说，“不能赖我啊，这小子太挑食，我们家都这条件了，还这不吃那不吃。”

    高启强撇了撇嘴。“我做的他怎么就不挑，我看，你就是做饭不好吃。”

    李响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能泄愤似的夹起面条大口大口往嘴里塞。高启强收好自己的碗筷，在征得同意后，起身在他们家转了几圈。李响确实是对这个弟弟很好，家里都挤成这样了，还用木板给安欣隔出了一间小书房。两三平米的书房里贴着安欣的奖状，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到高二上学期，在那之后，奖状就中断了，他猜想，也许安欣是从那之后就辍学了。京海市的高中学费确实不便宜，李响那时自己也是个半大孩子，他们一定是被逼到无路可走了，才会忍痛放弃这么优秀的弟弟的学业。

    李响真是挺不容易的，很能吃苦。高启强想。如果换做他的话，他这么娇气，能把弟弟拉扯大就不错了，哪来的能耐能供出一个高中生啊。虽然李响这人一开始给他留下的印象并不多好，是他最不喜欢的那一类靠拳头说话的混混alpha，但能这么有责任心，说明这人，本性还是挺不错的。

    那天晚上，高启强越待越心酸，很想为这艰难求生的兄弟俩做些什么。于是，在临走之前，他把自己的手机号输到了两人的手机里，推开李响递来的烟，站在门口，对着安欣宽慰似的露出个微笑。

    “小安，你放心，那个叫张彪的，以后肯定不会再欺负你了，我不会让他再有这个胆子。”

    李响没见到高启强在几招之内就撂倒张彪的英姿，也不知道高启强和王良有什么关系，因此，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只把高启强当成是个涉世未深，一腔热血的单纯大少爷，被家里保护得很好，不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

    他把安欣留在家里洗碗，把高启强送到了楼下。看着路灯下两人偶尔交叠的影子，他笑了一下，很客气地说，“高警官，我知道你是好心，但张彪他……他毕竟也是有后台的，他背后是疆哥，疆哥背后是小王总。小王总最近风头正盛呢，我们老板也叮嘱了我们，这段时间对他们那边能躲就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事，我们忍忍就过去了。陈局长那边，应该也不希望你参与到这些危险里……”

    高启强斜眼瞥他。“怎么，你是怕那位小王总对我动手吗？”

    李响手插在裤兜里，没吭声。

    高启强冷哼一声，拿出手机，直接拨通了一个电话，按了免提。只嘟了两声，那边就迫不及待地接了起来。

    “高sir，今天怎么有空打给我？是不是想念我做的惠灵顿了？还是，想我了？”

    “……王良，你嘴里的油要能像你做的牛排的油那么少就好了。”他翻了个白眼，耐下性子说起了正事。

    “旧厂街那菜市场，是你的地盘吧。”

    “有可能吧。阿sir，一个菜市而已，我上哪记得起来去。”

    “既然如此，那我换一下那家菜市场的市场管理员，你应该不介意吧，我有个朋友想当。”

    “我不介意啊，你想要的话，我这个总经理的位子，也可以交给你。”

    “滚吧你，少贫嘴。”

    高启强用一句咒骂结束了与王良的对话，然后就挂断了。他转过头，看向那只一脸懵的大型犬，捏着手机下端拍了拍李响的胸口。

    “这不就搞定了。你弟弟不适合做生意，我给他搞个管理员当当。放心，张彪不敢为难他的，我明天会让小龙过来，敲打敲打那群人，保证他们以后只会乖乖配合安管理员的工作。你弟性子太倔了，我怕我直接跟他说，他觉得是走后门，不接受，你给他做做思想工作。”

    天下掉下个这么大的馅饼，把李响砸得晕头转向。他噢了一声，同手同脚地转身往家走，被高启强叫住了。

    “还有你，李响。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当你的面，给王良打这个电话啊？”

    李响摇了摇头。路灯下笑吟吟的精致omega，旧厂街的灯光落在身上都像是高级餐厅撒在甜品上的糖霜，高启强朝他走了一步，牵起他的手，用柔软的指腹按了按他手关节上的硬茧。

    “给黑老大当马仔，不是正道。你把小安教育得这么正直，我不信你会和那些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黑社会本质是一样的人。我知道，那地方进去容易出来难，不是动动嘴皮子，交个辞呈就能抽身走人的。我今天让你看到你老板都不敢得罪的小王总有多听我的话，就是在告诉你，只要你有这个脱离泥沼，弃暗投明的心思，我高启强，有能力护得住你。”

    高启强拍了拍他的肩膀，豪情万丈地对他说，“别以为你这辈子就这样定型了，李响，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没有到头。”

    他呆呆望着那个意气风发的omega，听到了自己如雷的心跳声，咚，咚，咚，一声一声，仿佛要震破他的耳膜。

    “我不当。”

    高启强果然没猜错，那倔小子前一秒还在手舞足蹈地给他比划高启强暴揍张彪的动作有多帅，后一秒听他说了管理员的事，立马变了脸色，脖子一拧，直愣愣地拒绝了。

    “我不想当，哥。我知道高警官是为我好，但我要真接受了，那我成什么人了。”

    李响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扫了他不省心的弟弟一眼。

    “安子，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觉得，是张彪当管理员，对菜市场的摊贩们好，还是你当管理员，对那些摊贩好？”

    “应该是我比较好。起码，我会按照规章制度做事，真正做到为民服务……”

    “这不就得了。”李响咬着烟一摊手，说，“上头的人不好，那就推翻了换个好的呗，你管具体是怎么换的呢。是你的面子，名声，你的清高比较重要，还是老百姓切切实实能得到的公正对待比较重要啊？”

    安欣沉默了，大概是李响的话确实让他动摇了。“那我就……就先干干，试试吧。”

    “诶，这就对了。你也别怕，实在不行，你还可以给高警官打求助电话嘛。”

    安欣摇了下头。“高警官来不了的，他大概是有个大型任务要出，有可能是要做卧底。”

    李响瞪大了眼。“不是，这事应该挺机密的吧，他也告诉你了？”

    “他没告诉我，我猜的，你没发现他今天都没有系丝巾吗。今天下午他和张彪他们几个alpha对峙的时候，他们的信息素明明都散出来了，他还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想，他应该是提前注射了能屏蔽信息素干扰的药剂，既闻不到别人的信息素，也发不出信息素，把自己暂时变成了一个beta。这种药是管制药物，高警官是公职人员，注射这个药肯定是为了公事，为了一个需要他隐藏身份的重要公事。”

    李响吹了口烟，感叹道，“也不知道他们京海警局是怎么想的，放着一堆alpha不用，让一个omega去干这么危险的工作……”

    “当然是因为高警官是很优秀的啊。”安欣抢白道。他嘴一张就停不下来了，一大堆形容词一股脑往外冒，“他身手很好，脑子聪明，会讲话，很善良，做饭好吃，长得还蛮好看……”

    说着说着，他的脸有点发烫了。李响夹着烟，表情复杂地看了他半天，才勉强撑起个笑脸，用烟头朝他点了点。

    “你小子，该不会是喜欢上那个高警官了吧？”

    安欣垂下头，手心的汗水在裤子上蹭了两把。“有可能吧……我也不清楚。响哥，你呢？”

    “我？”

    李响嘴边的弧度有些僵硬，他刻意地大笑了几声，来掩饰自己那一瞬间的不自然。

    “我怎么会喜欢那种omega，凶巴巴的，指手画脚的，也太强势了。Omega嘛，还是得娶那种温柔贤惠，小鸟依人的。”

    三天之后，他还真见到了高启强“小鸟依人”的一面。

    当他坐在白金瀚的vip包厢的真皮沙发上，和低眉顺眼地跟着那群公主少爷一起夹着嗓子喊老板们好的高启强对上视线时，他们两个都愣住了。

    很快，他们的视线从重合变成了相交，他看到了高启强的芭比粉蕾丝小背心上面挤出的一条乳沟，而高启强，则看到了他西装领子上别着的绿色徽章。

    他们大半个月前第一次见面时，李响的徽章，还是低一级的蓝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