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道真的隐情

    茨木对这个传得神乎其神的故事其实印象深刻。

    他还记得翻看那本书是在高中，他刚对特效化妆产生兴趣的时候。那时的茨木觉得，书里描述的画面堪比末日题材的恐怖片——天降惊雷，重臣的衣物和官帽被点燃，从头烧到脚被火焰活生生地吞噬，清凉殿上一片惨嚎，其余公卿也四散而逃，非死即疯。

    人若是痛恨暗害自己的仇敌、想让超自然事件替自己出气，那么必定动用诅咒。茨木回想起无尽之地的规则——动用诅咒者留下实名的时候，他们的痕迹也会封存在诅咒的维度之中。

    茨木当下就探入自己的真实，试图从诅咒的维度里搜寻菅原道真的名字。果不其然，茨木并没有找到这个名字。

    环顾这片梅园，他又想起梅乃高风亮节之花，菅原道真喜梅，这样的心性往往不屑于诅咒这种“下九流”的手段。

    不是人为诅咒的话，就只能是灾厄先动的手了。

    以紫东西狡诈的天性，的确有可能借用世间的因果、人类仇恨作为幌子，实施自己的计划却算在众生头上。

    那么传说的真相也许是：菅原道真虽痛恨仇家，死后却并没有实施诅咒。天雷降落劈杀仇家的时候，他以为是天道在替他出头，却不曾想，正是这个默许的念头让灾厄顺利盗取了他的因果，还把落雷事件栽赃给了他。

    想通了症结，茨木脑海里再次勾勒出故事里具象化的恐怖景象，他几乎能看见“紫雾”猖獗地盘旋在清凉殿上。

    茨木觉得，他有必要唤某个人出来仔细盘问一下了。

    快步走回先前路过的售卖护身符的地方，茨木二话不说买下了一只宫铃。神社的宫铃是祈请神明降临的媒介，也可以视作他们自身的信物。

    茨木策动眉心的意念，将本相的力量注入这枚平凡的宫铃深处。

    碎作星辰的黑暗悄无声息地包围上去，将构成它的每一粒物质激荡出前所未有的潜能。

    “不忙的话，出来聊两句，我有事要问你。”茨木一边默念，一边步步走回到后院的梅树底下。

    “叮零，叮零，叮零”，他拨动手指，将宫铃轻轻摇响三声。就在第三声落定的同时，茨木面前几重枝杈背后果真浮现出一个身着束带的人影。

    男人转过身来，茨木仍有些不确定，正打算问他是道真本人还是派来的使者，那人却盯着他上下打量一遍，诧异地问道：

    “茨木童子，你竟还活着？”

    茨木一愣，本能地朝四下一望。好在神社是个清净地界，并没有别的灵体，也没人听见道真刚才对他的称呼。

    “有点突然。”茨木说，“已经一千多年没人叫我这个名号了。”

    道真绕着梅树踱过来，眯着眼睛看了茨木一会儿，眼中惊色却不减反增：“你没有魂飞魄散，还已经转世为人？！”

    “你倒是知道我不少事。”茨木说着，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等等，你从哪知道我魂飞魄散过？你难道不该跟所有人一样，以为我‘改邪归正’，跟你似地做了一方鬼神么？”

    道真反应过来说错了话，神色一慌，扭头拂袖，淡去了身形。

    茨木却再次举起宫铃重重摇响：“别走！既然来了，今天必须说清楚！”

    道真不是没被信众请去的宫铃召唤过，却从未见过普普通通的宫铃上有如此结实的牵引力——几乎达到拘魂的程度，堪比地府鬼差的法器。

    被这串铃音铆住了身形，道真愣是无计脱身，他心下骇然，也突然发现了什么：

    “你这家伙……根本就不是寻常妖鬼？！”

    茨木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宫铃，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

    “所以，可以说点实话了么？”他问。想来道真刚才这么急着逃避，一定是怕再多说什么要惹祸事上身，既如此，让他知道自己并非等闲之辈也算有利。

    却不料，道真的目光又扫向了茨木的脚。

    确切来说，是他魂体的脚——道真眼中看见的茨木是鬼灵之形，一副盛气凌人的赤色妖角，一身威风凛然的鬼将甲胄，然而一侧袴下却露出尚未恢复血rou的白骨利爪。

    “……你真的魂飞魄散过，只是被救回来了？”道真猜的倒是八九不离十，可他执着在这个点上，让茨木觉得怪异。

    “你是被谁胁迫了吗？”茨木单刀直入地回问他，“有人拿我的魂飞魄散来要挟你，说如果你不肯听话，就是同样的结果？”

    “茨木童子，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幸运！”怒色顺着道真心事重重的眼底浮上来，他显然不喜欢被人这么形容境遇。

    “你说我做了守护一方的鬼神，你可知我身不由己？！我一介怨灵，天降落雷击杀了我的仇敌，我本该恩怨两清，像你这样投胎转世！可我已经无故游荡了一千多年！”

    “……无故？你没有默许过清凉殿落雷，没有以为那是天道在帮你复仇么？”茨木一时没忍住，质问出来。

    “过去的事休要再提。”道真闻言，却没有急着辩解，甚至也没有难以置信、没有寻根究底。

    反之，他干脆地跳过了这个话题：“你也打住吧。你已经重生为人，如果还想报仇当年的事，那是你自己的选择，找我就找错人了。”

    承认，隐瞒，并苟且。显而易见。

    茨木同时意识到，这人恐怕彻彻底底地会错了意。

    就在方才的谈话中，茨木的猜想已经证实十之八九，他好像并不需要求助道真。一个“种子”狩猎另一个“种子”的事，即便被说成“报仇”，又哪里能依赖众生相助？

    而见茨木沉默不语，道真仍以为他还在酝酿话术，又苦笑着补充了一句：

    “我虽看不出你是什么，但你想必强过我。连你也复仇无门，我又从何反抗？”

    “我觉得你被误导了很多。”茨木叹了声气，“魂飞魄散的结果是我自己做的局。虽然我也为此承受了代价，但如果任何东西告诉你这是它的杰作，用这个要挟你听话，这纯属是在诓你。”

    茨木拎起手中的宫铃，当着道真的面把它放在梅树的树根下：

    “我并没有求助你，只是求证于你。我已经得到了我要的证实，如果你不想改变现状，你可以走了。”

    茨木说完便慢慢地转过身。这回，却是道真叫住了他：

    “你……所言当真？”

    “我就问你一件事，最近这两个月，你身上的禁锢是不是弱了？”茨木背对着他，嘴角扬起淡淡的弧度，“我之所以知道这个变化，只因为这是我一手造成的——禁锢你那东西，已经不复从前了。”

    道真心性细致，不会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禁锢变弱的事。他用片刻消化完突如其来的这串事实，即便仍是不敢轻信，却把难以置信的推论抛给茨木作答：

    “你……和祂们是一样的存在？”

    “祂‘们’？”茨木嘴角抿出一个深感荒诞的笑，“你果然知道不少不该知道的事，也认识不少不该认识的‘人’。”

    众生遇见“种子”，从来不是什么幸事，道真竟还遇见了不止一个。茨木觉得他终于发现了比金沢还倒霉的人。

    “禁锢你的那团紫东西，我知道是灾厄。那么另一个是谁？”

    道真没有料及，茨木竟会如此肯定地断言那个存在的名字。并且，茨木还确切地说出那是一团无形的“紫东西”。

    “你说他是……灾厄？”道真眼里深重的讶异终于让这场对话有了些该有的样子，“是……灾厄本身的那个‘灾厄’？”

    “一切意义上的灾厄，灾厄的本体。”既然见都见过了，茨木觉得也没必要向道真隐瞒紫东西的身份，“如你所见，我和祂们，祂们和我，都是一样——活着的，会喘气的。”

    道真虽无法置信，但好在他千年以来掌管世间学问，勉强可以领悟这个崭新的视角。他努力回想了一下，明白地说出了“另一个存在”的关键信息：

    “我认识祂更早。菅原氏与土师氏渊源颇深，祂原本以这里的氏族神自居，能给陶俑注入‘灵’。人世世代代祭拜神明却不见真容，所以，我以为我能听见祂说话是个重要的机缘。”

    如此，祂想必是“漫”。茨木确信。

    “你被困在人间的神社里一千多年，也跟这位‘氏族神’脱不开干系吧？”茨木追问道。

    道真明明白白地点了点头：“正是祂指引我结识了灾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