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舌夜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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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孙悟空刚刚停好车，外面突然开始下雨，雨水打在车窗上，像融化的胶体。他打开门，走出去。 “阿空回来了。” “李哥好。” 李亦掐着烟，撇嘴指了指身后，“二爷在里边，等你呢。” “哎，谢谢李哥。” 孙悟空摘掉滴水的帽子，快步往院内走去。 屋子的主人大概是喜静，地域找得很偏僻，方圆几十里都少见人烟。据说是百年前一位王爷的府邸，荒废了多年，被买主重新修葺过。单看大门并不张扬，只待走进去，来客才会惊诧于沉默的奢靡。 孙悟空穿过长长的回廊，一路上种满了绿萝，像连成片的云。来到一扇雕花红木门前，正要抬手敲，却听见里面传来女人的嬉笑声。 孙悟空的手停在空中，犹豫了一下，打算过会儿再来。 “阿空。”屋里忽然有人叫他。 见他没反应，那人便又说了一句，“进来。” 孙悟空从来不会违抗他的命令，推开门走进去，杨戬坐在宽大的木桌前，西装外套丢在一边，领带也是散开的。屏风后映出一个女人的身影，大概是正在整理衣裳。刚走出来，便被杨戬挥挥手送出去了。 这场面孙悟空也不少见，所以早已习以为常。 “二爷。”孙悟空关好门，转过身来。 杨戬面色无异，仍是冷淡而温雅，左手夹着一支烟，缓缓吐出一口气，“事情办得怎么样？” “南家说，要谈判。” “谈判？”杨戬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闪出危险的光。 “他们的意思是，那码头虽早被二爷盘了下来，但漕运却一直是他们的人在做，有机会的话，想跟我们合作。” 杨戬沉默了两秒，掐掉手里的烟，仰头时露出一段锋利的下颌线。 “约时间了么？” “后天下午七点，福昌酒楼。” “行，你陪老三去。” 孙悟空站在原地，没动。 杨戬抬眼看他，“怎么了？” “……他们说一定要二爷谈，其他人去了都不见。” 孙悟空低垂着眼睫，额前的碎发遮下来，拦住半张脸。他向来不擅长与人对视。 那模样显得他格外瘦削，在晦暗灯光下，像一个安静的影子。 杨戬会莫名地想起第一次见这个小孩的时候，也是这样，沉默，疏离，眼里满是戒备，却藏着一层火焰。 杨戬忽然笑了一下，起身，走近他。＂你怎么，看起来很不高兴的样子？＂ 孙悟空被这突然靠近的气息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杨戬身上还沾染着脂粉味，孙悟空不大喜欢。 “怎么每次看到女人，你都会露出这副表情？” 杨戬又走近几步，低头时给人一种压迫感。 “阿空难道，是不喜欢女人？”杨戬的声音很低，像能穿透他。 孙悟空的手心已经洇出汗，想往后退，却被杨戬掐住了下颌。 杨戬看他眼里都已经有些水光在闪，心里微微一震，终于放开了手。 “出去吧。” 02. 寂静的夜里，一道刺耳的剐蹭声划破长空，车子猛然停在了路中央。 “怎么了？” “二爷，车好像熄火了。” “下去看看吧。”杨戬淡淡地说。 天气太冷，发动机很容易出问题。 李亦点点头，拿着手电筒下车，打开引擎盖看了看，确实不是什么大问题，很快就修好了。 “二爷，可以了。” 李亦正要上车，却听见后座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救命！救救我……” 呼救的人气息微弱，仿佛随时要断掉。 杨戬打开窗子，往外看，一个人趴倒在车门前，腿上似乎受了伤，看起来濡湿一片，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气。 杨戬微微皱了皱眉。李亦绕过来，手按到了枪上。 “你是谁？干什么的？” 那人很艰难地抬起头，头发乱蓬蓬的，半张脸都埋在阴影里，眼睛却黑亮黑亮。他爬近李亦，想抓住李亦的裤腿。 “救救我，他们在抓我。” “别扒拉我，看你手脏的。”李亦有些嫌弃地往后退开，“谁抓你？” “矿，矿场。” “你是黑工？” 那人眼中闪过锋利的光，手紧紧地抓了一把路旁的枯草。 “老三，让他上车吧。” 杨戬突然说。 “二爷……” “没事。” 李亦打开车门，把那小东西就着领子提起来，撂了进去。 不远处传来人声，像在搜寻什么东西。 “开车吧。”杨戬命令道。 李亦点点头，发动引擎，车子消失在了朦胧夜色里。 “叫什么？”杨戬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转过一圈，给人一种被冰水浸泡的感觉。 “……孙悟空。” “成年了吗？” 孙悟空犹豫了一下，摇摇头，“15岁。” “以后愿不愿意跟着我做事？” 孙悟空抬头看着杨戬，眼里流露出一种带着疑问的欣喜。 “有饭吃，但是，”杨戬俯下身来，掏出手帕擦了擦他脸上的血污，“要什么都肯做才行。” 孙悟空点点头，“好，你给我饭吃，我帮你做事，什么都可以。” 杨戬似乎轻笑了一声，丢了一包止血粉给他，“以后不要往自己身上试刀子了。” 孙悟空有些慌乱地抬手挠了挠头，原来他腿上的伤口，杨戬早看出来是自己故意弄的。看起来血流得吓人，却未伤及筋骨。 杨戬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一直在孙悟空鼻息间萦绕。此后无论过了多少年，这种味道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的梦境。 后来李亦告诉孙悟空，杨戬当年有个小妹，被欠赌债的老爹卖到了窑子换钱。杨戬自此便逃离了家门，跟着青帮的人做事。没想到年纪轻轻就混出了名气，受到帮主的赏识。他曾经跑去找过小妹，但是人好像早死了，至今没有一点消息。 虽然杨戬救他并非偶然，但是四五年过去，杨戬对他的好，世间真是再无人可比了。 03. 上海是座富丽堂皇的城市，虽然动辄掸开浮沫，便流露出浓郁的乌烟瘴气。 有人说黄浦江的水里每天晚上都会沉入尸体和枪支，捞起来可以算一个小型国家级军火库，和一座大型乱葬岗。 孙悟空就是那种往黄浦江扔枪的人，他觉得总有一天自己也会长眠于此。如此说来，他已经俯视了自己的墓地千百次。 之前杨戬开玩笑似的问他，如果死掉会有什么遗憾的事？ 他没好意思回答。其实大概是，没能陪想陪的人久一点吧。 孙悟空此时正坐在一座大楼的天台上，手里按着他的武器。是杨戬送的狙击枪，德国货。杨戬曾经说他打枪准心不错，他便一直练得很勤。如今在夜里也能看清目标，准确击毙。 他的注意力一刻也不敢离开瞄准镜，更准确地说，是瞄准镜里的人。 杨戬已经走进福昌酒楼的大厅，李亦带着人跟在身后，环视一周，用手势向他发了暗号。 南家的人早就锁死了每个出口，这场鸿门宴，来者虽不善，坐庄的也心怀鬼胎。 两家早就为盘口的事情争了几十年，打打杀杀，枪林弹雨，其实孙悟空一直也不大喜欢。 但是每次受伤，杨戬陪他的时间都会久一点。这让他开始期待每一次交锋。为杨戬清除障碍的感觉，令他上瘾。 杨戬他们已经上了楼，南家的人在最靠里的包厢里等着。透过玻璃窗，孙悟空可以看清他们的位置和动作。 按理说，两家并不至于为此动手。倘若惊动到警方，多少会有些麻烦。 孙悟空守了快一个时辰，什么动静也没有。大概就是这样了。杨戬他们已经陆续出了酒楼的大门。孙悟空终于动了动僵直的脖颈，拉高了衣领，天台上风很大，有些冷。 “ping――！” 收好枪正准备下楼，远处忽然传来枪声。 杨戬猛然俯下身，子弹擦着袖口过去，差点洞穿掉手骨。被手下扶着进了车里。 孙悟空的猛然回头，对面楼上的光点一闪而过，是反光镜。孙悟空立即举起枪，瞄准。 又是“砰”一声，一个人影倏然倒下。孙悟空来不及走楼梯，翻身跳到了旁边的矮楼上，然后直接跳下去。虽然没受伤，落地那一瞬还是差点疼出了眼泪。 李亦他们早已反应过来，竖起一排黑漆漆的枪口，对准南家的方向，暗处的眼线也随时听命。 但是南家的家主还在大厅里，却忽然被一颗子弹打穿了脑袋，直挺挺地倒在众人面前。 双方终于弄清楚：出现了第三股势力。 孙悟空已经跑到街道上，正要去找杨戬，余光却瞟见一道模糊的影子从街角处冲了出来，直奔杨戬他们的车。 孙悟空猛然扑过去，扭打在一起的时候，看见那人腰上绑着一串炸药，起码够毁一栋楼的量。 孙悟空心底一凉，仿佛被插了一把刀刃。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人过去。 “李哥，开车！快开车！” 孙悟空回头，朝着李亦的方向大喊。那人不知从哪里抽出匕首，狠狠扎进了孙悟空的手臂里。孙悟空能感受到骨头被戳刺的痛感，却仍死死地锁住袭击者的脖子，一边把他往墙后拖去，一边要夺他手上的打火机。 李亦迅速发动引擎，车子刚刚驶出百来米，背后便传来一声巨响。 一阵经久不散的火光燃烧着夜色，高楼缓缓坍塌下去，灰烟弥散，铺天盖地。紧接着就传来人群的sao乱声，有人在扯着嗓子哭喊。 杨戬回头盯着那片迅速收缩的废墟，眼神变得凝滞，呼吸也很艰难。一瞬间仿佛失聪一般。什么也听不见了。 “回去。” “二爷……” “回去！” 杨戬的音量忽然提高，近乎怒吼。声音里藏着冰冷的怒气，他的眼睛瞪得像要眦出血来，却分明，闪着浅浅的水光。 像盛了一双月牙。 04. 孙悟空刚开始跟着杨戬那会儿，不怎么受人待见。那些年长的老资历总爱欺负他，整日把他使唤得团团转，还连口饭都不给留。 孙悟空脾气太犟，又是怕给人添麻烦的性子，事都打碎了往肚子里咽。直到被杨戬亲自撞见。 杨戬倒也没为他声讨什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细胳膊瘦腿的，真是难养，以后来和我一道吃饭。“ 从此以后，孙悟空便成为帮派里唯一一个和杨戬同桌吃饭的人。 李亦还对他竖过大拇指，说你小子真厉害，以前和二爷同桌吃过饭的人，早就没几个还有命在了。 差点，一语成谶。 孙悟空肋骨折了几根，左手被刀划了个又深又长的口子，差点失血过多死亡。在病房里躺了将近两个月，好不容易挨过鬼门关，清醒的时候，杨戬却一次也没来看过他。 据说是在生气。 孙悟空就不是很懂，一头雾水地反思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差不多能活动四肢的时候，终于去到杨戬屋前，要敲门，还犹豫三分。 这门里还会不会走出另一个人？ “笃笃——” “进来。” 孙悟空推开门，杨戬正在看一叠档案，见他进来，也只随意地扫了一眼。 “二爷……” “过来。”杨戬忽然说。 孙悟空愣了一下，走到了杨戬面前。 “什么都肯做是吗？” 还未等孙悟空回答，杨戬又冷声道：“跪下。” 孙悟空刚跪下去，低着头。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杨戬掐着下颌，强迫他张开嘴。然后把什么东西塞了进来。 “唔――！” 孙悟空感觉到口腔里的东西变得硬挺，杨戬抓住他后脑勺的头发，不准他后退。一下下往他喉咙里撞，疼到反胃。 过了许久，杨戬才抽出来，孙悟空被呛得俯趴在地上，不停地咳嗽。 杨戬蹲下身，从背后揽住孙悟空的腰，胸口贴近他的脊背，唇齿在他耳畔摩挲，“怎么了，你不是，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吗？” “二，二爷……” 没等他说完，杨戬已经一把把人提起，反手按在了宽大的书桌上。 衣服被推上来，露出光洁的脊背，孙悟空的脸紧贴着冰冷的大理石面，身体在微微发抖。他的手被反折在背后，伤口随时可能会开裂，然后渗血。 这样的杨戬太过陌生，是从来没见过的。是因为讨厌他了吗？ 其实彼此都在害怕。 可是杨戬的动作忽然停住，他的怒火像是一瞬间被浇熄了一样。松开孙悟空的身体，伸手去蹭了蹭他沾满泪痕的脸。 世上显然没有什么比这个少年的泪水更让他清醒。 “别哭了。” 杨戬把人扶起来，轻轻伸手抱住。贴在他耳边轻声说，“别怕我。” 然后低下头，在他额头上映下一个温柔的吻。 “从今以后，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我有多害怕，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00. 杨戬的母亲，离世很早那一位，本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念过很多书。杨戬小的时候，母亲常常给他讲故事，有些故事甚至是西洋传来的。 杨戬记得自己最不喜欢的一个，叫作《夜莺与玫瑰》。 夜莺太傻，像夜莺的人，也是无可救药。 那时他并不明白，有时候无可救药的喜欢，才是唯一解药。 “杨戬啊。” “嗯？” “我饿了。” “想吃什么？” “湘菜。” “哪一家？” “你做的。” 杨戬看着靠在自己腿上笑眯眯的人，伸手拨开他额前柔软的碎发。 “好。” 春日临近，窗外的花树渐次开始蓬勃生发，一簇簇如同锦绣，香气四溢。依照往年，不久会有鸟儿停落，叽叽喳喳地在庭院里闹。 以前杨戬觉得挺烦的，现在嘛，某人喜欢就好。 要是嫌不够，再种几排也是可以的。 唉，无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