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章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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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尚和太宰休一起出现在周昌面前,传达商王的歉意。 周昌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怎么只有你们俩,周夫人呢?让她伺候我洗澡,不然我不出去。” 无论咸旷有没有私通夷人,这都不妨碍他为商王迎击周军。 失去主力的商军,在平原上也节节溃败。周军离朝歌只有三日路程的时候,无兵可用的商王连监狱里的囚犯都整编推上战场了。没有人可以领军,就按禁军队长黄岑的建议,推巫人旷当前锋。还给他任意处决囚犯做献祭的自由,希望巫术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周昌一口答应下来,只要求让周夫人同行。商受只当他要在周人面前杀周夫人献祭鬼神,便一口答应。 出城走了一整天,薇薇都没怎么说话。到晚上扎下营,周昌去搭讪:“我一段时间没出门,都不知道天已经这么凉了。” “今天是冬至。”薇薇说。 “冬至、甲子日、新月。”周昌小声念叨。 薇薇指着天:“月亮旁边那四颗特别亮的星,叫天驷,是天帝的战马。传说天驷星明亮时,地上会有兵灾。” “你听谁说的,准吗?“ “你是巫人,你应该清楚。”薇薇苦笑道,“前线战事不利,朝中风传,是因为得罪了巫咸。” “那么实际上呢?” 薇薇沉默,谁知道实际上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好好的计划无法执行?商军主力兵甲精良,却连按时到达战场都做不到。难道小光的巫术真有效果? 周昌看她的样子,说:“你跟着我们行过军,是不是觉得,几万个人一起往前走特别容易?“ “不是吗?” “我来告诉你带兵是怎么回事。戎长以下都是追随戎长的乡亲,戎长是他们之中自然产生的,这个不提。戎长以上,千夫长、旅长、师长、军长,都是士人。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国君的族亲。” 周昌:“其中有被塞进领导岗的老婶家的长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地方豪强、三代世勋的废物儿子、等退休的中坚之臣、愤世嫉俗的远房旁支,以及虎视眈眈的兄弟叔伯。要通过他们,管住士兵中有威望的戎长和百夫长,以及抢军功成瘾的中层兵油子,然后才能带着一大群吃苦耐劳但毫无发言权的庶族士兵往前走。” “这样一群人,马要吃草人要吃rou,一顿饭不是热的就有一万人窜稀。再选一个多雨的季节,天干就刮风,天暖就泥泞。深秋出发粮草充裕,可是天气也威不可测。再选一个水土和家乡完全不同敌国,还都是上坡路,马没有耐力,牛吃草多,战车带着也不是,扔下也不是。这个兵谁能带?你都知道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我都觉得这个情况很棘手。放眼看去大商朝廷,有没有人比我心更黑、赏更厚?就凭他们,谁能把二十万人拉过王屋山?” “然后就说到你们两个大国的臣民。我混过三国朝廷,我知道你们怎么看我周人:好勇力、没文化、笨嘴拙舌、不懂变通。那你知道我怎么看你们吗?三斤的鸭子两斤半的嘴。夏民仗着自己历史悠久,傲慢狂妄,不懂敦亲睦邻。商民仗着自己有钱有技术,又自以为有鬼神庇佑,不顾天时地利人和。两国的贵族终日空谈,没人做事,定的计划不切实际,做起来又懒得躬亲。” “你一直以为,我离开以后,申鸣和季骊会闹得不可开交。然后又以为,他们中的某个人,取代了国君的位置,见到我就会放箭。你这样想,是因为你们这些旧邦贵族满脑子都是朝臣之间的内耗。因为你们什么都懂,就是不懂礼法。” “周人是不懂变通,一旦老爹定下礼法,儿子就一定会遵守。对申鸣和他们所有人来说,我就是他们的爹。别说我只是离开国都六个月,就算我死了二十年,我定下的秩序、防守布局、东进策略,还是会被执行。我留有遗训,一旦国君遭遇不测,所有权力交给季骊,于是申鸣一定不会越权。而季骊那边,只要我的帝星不灭,他就会等我回去。父死三年,子不改其志,这是孝道。这是我们周人安身立命的第一法则。” “什么帝星,根本没有那种东西!”薇薇冲他喊,“你懂什么星象?你说的所有东西都是胡编的,就算有帝星,也和你没关系!你这么相信天命,这么相信那些手下,好啊,明天在阵前看看,他们还会不会认你!” 正说着,有人叫周昌到中军大营集合。原来探子回报,周军连夜奔袭,已经在西边三十里外。 将官之间封锁消息,让士兵马上就寝,民夫连夜修筑工事,准备明天迎敌。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周军红色的军旗成片出现在地平线上,遮天蔽日,映红了那一侧的天空。 商兵一时间鸡飞狗跳,匆忙披甲上阵,在平原上列兵布阵。 周昌带领先锋走在最前面。全军推进,到能听见周人军鼓的距离,周昌示意全军停止前进,原地静候。 然后,他拿下铜面具,一个人驾车,向前狂奔。 走到一半,他扔下白色军旗,拿出红色军旗,撑在战车一侧。商人尚白,周人尚红。 远处的山坡上,薇薇爬到树上,遥遥望着那边。“小光还真冲过去了,傻瓜,都已经离开半年了,突然回去,让那些习惯了代司王职的人怎么办?如果周军中任何人嫌他碍事,只要放个暗箭,小光死得不明不白,只是个马惊了冲出来的笨蛋商兵而已……” 正在这时,周军阵列分出一条缝隙,一匹快马遥遥冲过来。马上的人戴着金色的头盔,一身红衣,是周王装扮。 这匹马从周人中军冲出来,孤身一人跑在两军之间的旷野,马后一阵尘土飞扬,一直冲到周昌面前。周昌回头看看,已经跑出商军射程,就慢下来。一车一马停在一起,红衣“周王”下马,摘下头盔,跪下痛哭。 这段时间里,装成周王,迎击商军攻势,并且一路打到朝歌郊外的,正是季骊。 看到周昌本人,他毫不犹豫地交回权力,回到大司马的位置。小光还平安,他已经很高兴了。 “很好,国有难,幸亏有世家阀阅之臣,”周昌拿过金色头盔,自己戴上,“召旅长以上所有人集合,集思广益,怎么才能安置十万商兵俘虏。” 一顿饭功夫之后,周军冲锋,商军前锋一击即溃。逃兵回头后撤,倒戈相向。临时纠集的乌合之众不堪一击,没有守住一天时间。 周昌熟门熟路地指挥前军进城:“城里还有一支三百人精锐,是王城禁军,让我过去和他们说说。” 季骊拦下他:“主上,不要再以身犯险了!不值得……” 周昌没理他:“骊卿,你要没事,叫人去找找商王夫人。送你做礼物,美得惊世骇俗,我没有夸张……” 周昌领一支精兵直奔王城,守门兵看到是咸旷,都十分疑惑。周昌大喊:“叫管事的出来,别磨蹭,我来给你们解开困局!” 商受听说咸旷带人来勤王,亲自开门迎接。他二话不说, 拉住周昌马头,把马转头往城门方向赶:“快走吧,你死在这里没任何意义!” 周昌愣住了,下马抓住他,不由自主说出熟悉的称呼:“王上……” “我是国君,必须死社稷,你们往东方跑,遇到夷人,还能以卜卦祭祀之术获得重用。我国天数已尽,不是血祭人牲可救,以前有劳旷师了,就此别过,多言无宜。” 商受推开周昌,就要回头进入宫门,准备最后一搏。周昌上去拉住他,叹了口气,对身后众人说:“这个人我认识,是商王兄弟微子。他曾献祭器于周,投降有功。” 商受愣住了。周昌继续说:“微子可愿意受封公爵,带商王宗庙换个地方居住?我们只想要天下之中的土地,并不介意子姓宗族继续繁衍。哦,在下名昌,在山右称王,略有微名,公子可曾听过?” 商受迟迟说不出话,周昌抓紧他的肩膀,使劲摇了几下:“微子,微子!你说话啊!” 商受抬眼看满城硝烟,心知大势已去。如果改名换姓,带着宗庙族人称臣,还可以保留血脉和享祭。天下中心,如一座金顶豪宅,今天你住,明天我住。夏人当年被赶走,今天商人为什么不能让出来呢? 商受苦笑,拜道:“微,愿率众称臣,侯于周服。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那么接下里的事情,就好办多了。首先,卉华夫人呢?” “所有女眷都早早送出城了,毕竟周兵抓女奴名声在外……我是说,王师素有威名,我们不想让女眷被血吓到。” “麻烦你派人把她追回来,别人都无所谓,我只要她。” 商受和薇薇相处的时间,比和周昌相处的时间可长多了,很清楚她是真心想灭周。可是他有点搞不清周昌和她一起出现在朝歌的缘由,私奔?不伦恋?强取? 商受轻咳一声:“主上,臣有一言,不可不说。周夫人就算有不对的地方,请看在她同侍父子的份上,不要再追杀了。我听说,周人女子被继子强取,都会撞柱自杀的,真是太可怕了。周夫人至少在床上一直挺配合……”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要乱说!那个词永远不要再让我听见!”周昌赶紧捂他的嘴。 扑灭了城里的火,周昌正忙着给众人讲解地图,突然听见一阵马蹄,风驰电掣般直奔而来。所有人都以为有急报,纷纷让出路。 一匹马冲过众人身边的同时,上面跳下一个人。他没有让马减速,一刻也不愿耽误。 等看清楚这人,周昌嘲笑他道:“就你会骑马!敢踩到一个人,让你偿命!” 申鸣瘦脱了相,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看到周昌,痛哭失声,伏下抱住他的脚,哭到肝肠寸断。 周昌等了一会儿,说:“好了吧?我不在,你有没有给季大夫捣乱啊?” “小人不敢,小人……一直滞留在大河下游,没回过国都……也是大战开始以后才见到了季大夫。” 周昌点头:“辛苦你了。” 他把申鸣叫到避人的地方,说:“喂,和我比剑,我变厉害了。” 申鸣擦擦眼泪:“主上想比几招?” “你全力以赴!我真的变厉害了,作为勇士,在朝歌也小有薄名。” “可是,商人都很弱啊。” “别废话,和我比赛。如果我赢了,就先不和你们回去,我要去看看大海。” 申鸣脸色一凛:“主上不能再到处走了,必须和我们回去!” “那就来吧……”周昌拔剑,话音刚落,只听“叮”的一声。他眼见申鸣在收剑,然后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剑飞出去了。 申鸣捡起周昌的剑,跪下还给他:“主上,我们走吧。” 周昌拿回剑,厚着脸皮说:“刚才我没准备好,再来一次。” 申鸣无奈道:“这次比二十招好吗?” “我让你全力以赴!”周昌挥剑攻过去。申鸣见招拆招,一笔一画打得中规中矩。 正好第二十招时,周昌的剑又飞出去。 周昌无可奈何:“我真的变强了啊……” “和主上比试的,都是贵族吧?”申鸣又跪着递上周昌的剑。可从他的语气里,周昌分明听见他的潜台词是“强什么强,菜鸡互啄呗”。 周昌拿回剑:“申鸣,不要谦虚,你的剑术是天下第一吧?” “在我军里,勉强能排进前二十……” 这段时间,在别人身上只留下六个月的痕迹,但是在季骐身上仿佛过了五年。 他脸上毫无变化,庄重地向周昌行礼:“主上,别来无恙?” “先不说我,你怎么一下变成熟了?离婚了?父母亡故?” “主上倒是变幼稚了,在外面玩乐,心情很放松吧?” “快乐极了,每天都忙着杀人、诈骗、哄女人,真不想回去工作。” 季骐根本没接他的话,直接抽身:“那主上先休息,下臣还有很多事要做,告辞。” “等一下,给你一个人。”周昌叫来咸尚,给季骐介绍,“这个人擅长算学,可以让他帮你处理文书。” 季骐上下打量他:“身体赢弱,跟着我们工作,很快会累死。” 咸尚小声纠正:“不是算学,是数学,术数。” “那是什么意思?”季骐问。 “就是在繁杂的信息当中,找出能计算的要素,放在一起找出规律,推理出以后的发展方向。” 季骐刮目相看:“那倒是很有用,跟我来吧。” 咸尚边走边说:“我早就看出他是周王,就是算出来的。” 季骐回答:“那有什么稀奇?我们主上长成那样,谁看不出他是周王?” 周军涤荡山左各地,一一收服原本商国的附庸和属国,和他们谈朝贡和称臣细节。 一日,申鸣兴冲冲跑到周昌身边:“主上,有个小国献上美女,您一定要去看看!” “那有什么可看的?薇薇找到没有?”周昌怒道。 “这个不一样,请一定要去看……” 周兵把会客大帐围得密不透风,几个有头有脸的军官也跑来,都想看看传说中的绝世美女。 周昌一看下面的人,笑了:“贵国除了你,真的拿不出其他宝物了?” “仁慈的王,我们有苏是贫瘠偏远的地方,除了牛羊……”妲己一边说,一边学薇薇的样子,上身向前趴,显得胸部更大,抬起媚眼瞥了周王一眼。她看见上面的人,呆住了。 “妲儿,你知道卉华去了哪吗?”周昌问,“你也不知道?那么,把这个美女,送给降臣微子吧。请给他带话,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今天过去,明天什么都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