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戏曲终落

    “你说，人会突然变成妖吗？”

    妖皇倌虞戏剧表演现场，身着红衣的美艳戏子在台上起舞。

    摇穗磕着瓜子，愁眉苦脸地叹气。

    崔谚刚说完一段书，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看一眼桌对面伤春悲秋的女子：

    “当然有可能，这里原本就是妖都，许多人都有妖的血脉。”

    “可如果有个人，非说你是妖，怎么办？”她恹恹的。

    “那多好，我巴不得我是妖。可惜我家一代代都跟人通婚，啥妖力都没剩下。”

    “……”牛头不对马嘴。

    摇穗捂住脸，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崔谚看了一会儿她那一脸丧气：“吵架啦？”

    “才没有。”她立刻反驳。

    他一脸不信：“没吵架你跑我这来干嘛？”

    摇穗动了动嘴唇：“这不是……你最懂妖嘛，跟你了解了解。”

    她凑近了一点，睁大了眼：“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其实不是‘我’。”

    崔谚看她的眼神像在看智障。

    “……那你是谁？”

    “妖！超～级大的那种大～妖。”她比划了一个夸张的大小。

    “……你还挺兴奋，我也做过这种梦。”崔谚把茶水倒满，也给她倒满一杯，“你有过奇怪的梦吗？明明从没发生过，却非常真实，醒来也会记得细节。”

    摇穗想了一会儿，点头：“有。”

    梦里红衣的妖抱着她哭，或是撒娇或是撒泼，他有着长长的飞舞的黑发，蹁跹瑰丽的衣衫，细白的脚踝上戴着铃铛，脚尖轻轻一点地面，就能如花瓣一般轻盈地飞起……

    莫非，那真的就是倌虞？

    不是她听多了故事才做的梦，而是真实记忆？

    那她真的就是容髓吗？一个好好的人，突然变成了千年前的妖？还什么都不记得？

    怎么想都很奇怪吧。

    摇穗愁眉苦脸地抬头，表情就僵了一下，看见灯火通明的观众席那一头，少年穿过人群，往这边走来。

    乐声缱绻，台上戏子倌虞在起舞。

    台下俊秀的少年正穿过人海。

    摇穗紧张低下了头，逃跑来不及，只能祈祷这是个巧合，磕瓜子也磕不利落了。

    “喂，你老婆在这呢！”崔谚适时地向少年挥了挥手。

    “！”摇穗去抓他的手，却来不及阻止，抬眼就见那人已经望过来了。

    “你，”她咬牙切齿地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叛徒！”

    崔谚毫不在意地笑，拍了拍她的肩：“好好说开，可别欺负你家那位啊，他可是个大好人，还是我的债主呢。”

    摇穗愣了一下：“债主？”

    “是啊，先前戏班遇到点事儿，差点撑不下去，都是他借我的钱。明明都没有什么来往，这样的大好人不多啦。”

    肌肤苍白的少年拉开椅子坐下。

    他定定看了一会儿桌对面满脸心虚嗑瓜子的女子，目光移向她旁边笑盈盈的年轻说书人，绵羊一般温和无害的眼神就像突然掀起暴风雨的海面，肃冷得能一刀刀把人削了。

    “……你们慢聊，慢聊。”崔谚很识时务地脚底抹油，摇穗揪住他的衣角，这人硬是挣开跑了。

    “……”

    气氛尴尬得有点脚趾抓地。

    摇穗想，前两天她拿自己当人质才跑掉，这又被抓着了。

    台上表演正精彩，台下观众鼓掌欢呼声不绝。

    倌虞静静看着她，也不说话。身后舞台上赤色红衣的妖皇正发出悲鸣，全场唏嘘。

    “……吃吗？”摇穗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乖乖把面前的瓜子推到他面前去，讨好地笑了一笑。

    他没动，眼神快把她的脸盯出一个窟窿来。

    摇穗又默默把瓜子端回去了。

    她紧张的时候就要做点什么事，比如嗑瓜子。

    这可是大庭广众的室外，她在心里嘀咕。要是她哪句话说错了，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把这些人全干翻了……

    终于，在她的忐忑不安中，对面传来平静轻柔的话语：

    “别怕，我不会再逼你了。”

    她愣了一下，抬眼望进他沉静的眼睛。

    倌虞看着她，唇边噙着一丝很浅的笑，低头从怀里拿出一只饭盒打开。

    饭盒里摆满了精巧可爱的饭团，红艳艳的胡萝卜、金灿灿的玉米粒，还有炸过的rou丸子，和饭团一起摆成可爱的动物形状，像给小朋友的点心。

    摇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就见他把饭盒摆到她面前：“猜你这两天没好好吃饭，尝尝吧。”

    “……”摇穗看了他两眼，吞了吞口水，还是没伸手去拿，“我不饿。”

    倌虞垂下睫毛，淡淡笑了笑，伸手拿起一只饭团塞进自己嘴里，不动声色一口口吃完了。

    “里面没放任何东西。”他看向她，“我说了，不会再逼你。”

    摇穗还是没动。

    他伸手就要把饭盒收回去，她这才扑上来抢回去，抓起饭团开始狼吞虎咽。

    大概没想到这个俨然几个月没吃饱饭的吃相，倌虞怔了怔，给她递过水去，不由笑了：“慢点吃。”

    熟悉的口感和味道，甜甜的米粒合着香浓的rou丸子在嘴里化开，摇穗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别的不说，阿虞做饭真的太——太好吃了。最近跟他闹别扭，她忽然意识到好久没吃过他做的饭了，这段日子她过得像个孤儿流浪汉，有家不能回。

    ——仔细想想，和他在一起之前，她就是个孤儿，一个人在陌生的南方走走停停，四处流浪。现在倒是矫情起来了，果真像人们说的，被宠爱着的会变得有恃无恐。

    摇穗一边啃饭团一边哽咽得直掉泪花，埋着头不肯看他。

    可就是因为太喜欢他，太离不开他，她才这么在乎，这么生气他把她当成别人，接受不了他对她所有的好都是因为另一个人。

    她的喜欢那么纯粹，他却不是这样，这不公平。

    她跨不过这道坎。

    摇穗哭得吃不下去了。

    她握着饭团耸着肩，捂着脸不让人看，直到被一双手臂小心翼翼地揽进怀抱。她想着要有骨气，不肯这么快妥协，嘴皮还没掀起来，已经“哇”得哭出声，像断奶的娃娃委屈得直往他颈窝里钻。

    “对不起。”倌虞的嗓音里有细微的颤抖，手指托着她的脑袋，像抚摸小猫。

    夜色灯火里乐舞升腾，凄美的古传说在舞台上演，他拥着她眷恋不舍。

    “这些年，我什么都考虑过了。唯独没想过……你会怕我。”

    摇穗哭得噎住了，努力摇头，被他捧起脸颊，小心翼翼地抹去泪珠。

    倌虞垂眸凝视她，唇边的笑意温柔又悲情：

    “穗穗……我很早以前就想这么叫你了。只是那时候……怕被你看出来，我有多喜欢你……所以不肯也不敢。时至今日，或许有些晚了。”

    暖暖的吻落在额头上，摇穗扇了扇睫毛，豆大的泪珠落下来，瞧见不远处隔壁桌的少男少女在笑盈盈地看她，就涨红了脸埋下头去。

    “你早晚会想起来的，是我太心急了。可时间不多了，我不能不急……”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

    这一千年，像在泥淖里前行。

    他没有更多的百年，更多的千年，来等她慢慢回忆起过往。

    “阿虞，我……”摇穗刚开口，眉心被轻轻一点，她昏沉沉软倒过去，枕在他心口睡熟了。

    倌虞的眼睛已经变得血红，嗓音也变得蛊惑，他小心翼翼地搂着怀中睡熟的妻主站起身，逆着人潮往外走。

    漆黑的堕神印浮出他的眉心，千千万万汹涌的妖气一瞬卷上夜空，转眼如黑云压城一般笼罩住整座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