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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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廿一,纯阳剑宗首座清儒叛逃,入东海,投谢采。 廿二日,方青砚回谷。 花谷罹难的消息传得不可谓不慢,晴昼海飞鸟四散,天下万花门人仍当无悔而往。 方青砚亦也。 他解下信鸽脚上繁琐绑带时尚在蜀中,春日艳艳,信上数语却教人突逢灾厄,如坠冰窟。 速回,速回。 回程长路漫漫,方青砚途经长安,已然流民四窜,苍烟纷起。同行师兄思来想去,见夜色已深,只好在茶馆驿站暂歇一晚,明日整合人手物资再进花谷。 方青砚头点得像鸡啄米,心跳得好比擂鼓锤。小师妹以为他苦闷难言,佯装大人来拍他肩膀:师兄别担心,等明日我们一道进谷,人多势众,又有纯阳宫的道长们相助,谷里定安然无事。 方青砚差点蹦起来,原地绕圈三周半,晕头转向从兜里掏出蜀地糕糖细声细气哄:好师妹,你怎么知道纯阳宫也来人了? 小花间对着他手心里几块糖酥挑挑拣拣,百般割爱拿起块最大的,把剩下连同手掌一道蜷起来推回去,小脸苦苦:林师兄说我一天只能吃两块。 方青砚替她塞进随身小荷包里,抖落两下,说留着以后吃。小师妹掰手指算算,大抵能过四五天的甜日子,连讲话也快活起来:我刚从林师兄那听见的,林师兄说这回纯阳宫可来了好多顶厉害的人,虽说路上出了点差池,但现在已经在谷里扎营啦。方师兄若是有熟悉的纯阳道友,说不准这回也能碰面呢。 方青砚脑里心弦嗡嗡作响,愁肠百转,原是陈年爱恨沉疴作祟,既叫他拔腿便逃,又哄他更进一步。 你想见他? 是他不肯见我。 翌日苏言来接,安顿完毕后方青砚扯了人往僻静处带,劈头盖脑便问今次纯阳来援,是谁带队。 苏言朗笑一声:十八啊十八,你问是谁带队,我倒要反问你,问你心心念念急急切切,想见之人究竟是谁呢? 他比划四个手指,振振有词:气宗。 说话间花醉自前头营帐出来,帷幔掀得气急败坏,脸色青白,站在原地破口大骂猪脑子李子谦。 方青砚侥幸破灭,当即哑火。沉默一刹,期期艾艾又自欺欺人问:总不会两宗首席一并下山吧。 那倒没有。 苏言敛了神色讲:剑宗现任首座离挽同尘微留守华山。 方青砚拍案而起。 花醉叹一口气,与方青砚交换一个短暂又疲惫的拥抱。 我并不在场,他说。清儒叛逃发生在昨日,花醉彼时仍在花谷巡视,只能从同行弟子嘴里拼个断断续续,七七八八。 依弟子所言,此前清儒曾与柳词大吵一通,剑拔弩张,间隙已深。昨日争执又起,清儒由是强行出手,伤人诸多,叛出师门。 此行见者颇多,恶名远扬,即如板上钉钉,作不得假。 待到花醉听完来龙去脉,人心已犹沸水烹油,无可挽回。 方青砚听得手脚冰凉,他下意识拽住花醉袍口,冷汗涔涔:不可能——这不可能! 花醉无言地抚平袖上褶皱。他是论剑魁首,是一等剑客,可大道三千,仍有心绪难平,有惘然难解。于剑一道或有所成,于心一问,仍有不解。 故大道难成。 柳词呢!方青砚又问,他脱口而出这名字有多熟稔,仿佛在无人处念过千百回,实际这名字的主人便距他多遥远。但清儒同他很近,方青砚想。倘若时间倒退三年,他或许还存有几分捻酸吃醋,想清儒同他门派相异,功法殊同,独一个结识柳词时年龄相仿,结局却异道殊途。孰料多年后同一戏份又再上演,主角一成不变,看戏人却掉了个,确乎是新瓶旧酒,欲壑难填。今回轮到方青砚旁观斜视,只觉雪深水冻,烈火荒原。 可见流浪者回头,与久居者离家,都是太荒谬又太常见的悲喜剧。 方青砚接着问:柳词怎么说? 柳词盖棺定论,说剑宗叛徒清儒,德行有亏,祸伤同门,有负师恩。 罪不容诛。 方青砚手里的判官笔落下来。 他顾不得捡,攥住花醉手腕,语速飞快,甚至带一点惶然:上个月——上个月我在东海。在蓬莱见过清儒! 花醉神色一变。 方青砚继续讲:我听见他跟旁人聊天,说华山上还留着他跟尘微罚抄的道德经,总有天要趁柳词出门把这把柄偷回来。花醉——!他斩钉截铁讲:我信他为人,也不信他叛逃。 更不信柳词要他死。 方青砚把最后一句咽回去,像咽下经年不烂的苦果,也像吞下雪亮亮的刀枪。人言似刀,他再清楚不过。假使外游多年有什么最大的长进,大抵便是如此。方青砚年少成名,十八岁时讲话像刀,锋刃向外,刀剑由人;二十来岁仍旧不变,只是锋芒朝己,相对无言。 原来人真的会长大,原来人确实会改变,天经地义,就好像人人都有十八岁。 只可惜姗姗来迟,只可惜生不逢时。 花醉拍他肩膀。往日他两人携手论剑,方青砚总要比划两式七星接芙蓉,花醉笑他见异思迁,所寻非人,方青砚则要嫌实力有余,默契不足。如今时移世易,反倒生出点心意相通来。 方青砚说:我去见他。 方青砚掀开帷幔的时候,柳词还在对着书信奋笔疾书。假使教外人瞥见他与尘微的通信,大抵会被纸上这点你来我往讨价还价惊掉下巴。 尘微前日来的信上写华山顶上连厨房到峰顶都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简直是严丝合缝天罗地网,顺便问他能不能把摊子丢给离挽自己下山。 柳词回了他一张开支清单。 昨日尘微学了乖,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张,半点不提撂挑子,字字句句说离挽脑壳发昏,怕是难当大任。末尾写几排小字,柳词举着纸对烛火看了半晌,才看明白是喊冤。 清儒固年轻气盛,恣意妄为,尘微写。 但叛出师门一事,尚不能为。 望首席听之信之,细细查之。 最后一句写上去又被划掉,柳词研究一刻钟,连猜带蒙组词填空知道是他自告奋勇,愿意下山抓人,为首席分忧。 柳词冷笑一声,掏出笔给他回复:什么时候气宗弟子人人都能十二段,什么时候你再下山。 放屁!华山上尘微打一个喷嚏,离挽在旁边憋笑,说可能是论剑台想你了,喊你再创辉煌。尘微回骂说藏剑山庄都关门了,哪里还有论剑打,炸你的气场去吧。 方青砚于是喊他名字:柳词。 他同别人乃至自己提起柳词时,讲话里总有点理所当然。譬如柳词就能与他七星接芙蓉,譬如柳词打论剑总喜欢以这方式出手,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然最早也唯一的听众一去不返,方青砚只好委曲求全,退而求次。小花醉以前笑他真情错付,风止心动。方青砚嘴上不饶他,暗里却会想,想万中求一,柳词又能否听得一句。 后来他托人传信,认认真真在上面写对不起,写柳词我想跟你打气花。 送信人酸倒大牙,捂着眼睛递给当事人,柳词封也不拆,放回去说好。 只是华山顶上白雪茫茫,风霜絮絮,再飘不出只言片语。 柳词抬起头来。 初时他以为是花醉去而复返,连先发制人堵嘴的话都想好十句,不曾想到抬眼一看,年轻花间把门堵得严严实实。 他心里骂小花醉天天搞事,嘴上却不由自主,阴阳怪气喊:第一花间,有什么指教吗? 方青砚脸都涨红,犹犹豫豫组织语言,说柳词,你能不能别这么说话。 花醉临走前欲言又止,搭他肩膀吞吞吐吐说小方,你别跟他吵。方青砚听时只觉得好笑,如今进了帐篷开了第一句,才堪堪从那点踌躇里品出点凄涩来。他委委屈屈想,我哪里敢。 柳词差点以为自己听岔了话,认错了人。毕竟方青砚同这样服软的说辞,在他心里素来划不上等号。他抿抿唇,换种说法:你有什么事吗?现在打不了论剑了。 方青砚说我知道。他这话讲得垂头丧气,可怜又可爱,连柳词都心软几分。 他接着讲:我想跟你谈谈清儒的事。我上月在蓬莱,同他打过一个照面。清儒叛逃一事,或有隐情。 方青砚放鞭炮似的一股脑全讲完,生怕柳词冷笑一声中途打断。柳词今日见他,没当场走人已经是少有的事,更不用说听他长篇大论掰扯。他一箩筐全抖出来,自觉已经尽到了朋友的本分。扭头就要走。 柳词叹一口气,撑着桌子站起来。他讲话声音轻又倦,像防备帐外隔墙耳,也像蒙骗自己真情心:我知道。 方青砚在他行动间看见他手腕上一圈浅色绷带,不自主往前两步,后知后觉又顿住。 柳词说方青砚,可是不行。 他讲这话的时候反而平静下来,俨然将方青砚当作平辈论交。这点平等的亲近倒教方青砚无所适从。他宁可柳词仍当他是小孩,甚至绝不原谅避而不见也无所谓,倘若世事平稳安然无忧,纵然深渊难平也并非难以忍受。可惜方青砚从来运气不佳,从来事与愿违。 柳词指了指门外:人心惶惶,风雨满城,清儒或许有千般理由,都只能是叛徒。 我们都没有办法。 方青砚。柳词喊他名字:最近不太平,你多当心。 方青砚并不回应。他运起身法向前两步,蹭到柳词身边。假使当下尚在论剑台上,此举想必能赢来喝彩无数。柳词被他吓得一怔,愣在原地。 方青砚给他一个迟到的拥抱,像落水小狗献吻,也像刻舟求剑,引颈受戮。 不要难过,方青砚喃喃。 柳词甚至来不及反应,最后只听见方青砚甩下一句“记得换药”便冲出门外,扯开帐篷幔差点与花醉撞个满怀。 他下意识去看腕上伤处,袍袖里掉出块月白玉佩,是他从前惯用的那块剑穗。清儒昨日说要割袍断义,话喊得响亮,前一天夜里却凑过来讨它,说要留作佐证,也是念想。 到如今,物归原主。 柳词捡起来,叫它躺在手心,讨一点短暂的安眠。 不会,他想。 不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