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毒蛛
剑魔没想到自己再一次体会到人如沧海一粟，竟是在这无尽幽深的矿脉内。 凝结精粹的矿石形成了一个个狭小的矿洞，他们便依靠传送符，缓慢而艰难地传过这一个个狭小的空间，寻找合适的修炼之所。有些矿洞极其狭窄，只能容一人侧身而立，或是不得不弯腰弓背，每当这时候剑魔就会有一种错觉，这神秘而庞大的山体，只需稍微的震动就能将他们挤成rou泥。 这与海上的漂泊完全不同，幽闭的空间比广袤的海面更加令人不安。在开阔的海面上，人还能随时期盼看到一座孤岛，一点光亮，而在这山石的缝隙里，举步便是尽头。 如果找不到大的矿洞……剑魔想，让他在这种石头缝里修炼，他宁愿去死。 他这边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到李忘生唤他。虽然用的是千里传音，但在这儿听起来，似乎被山体吃掉了一部分，低哑又沉闷。 李忘生说：“师兄，找到了。” 剑魔拈起一张传送符，随着清光一闪，他站在了一个大矿洞里。骤然放大的空间让他整个人刚放松下来，甫一抬头，却又被眼前所见震慑了心神。 这个矿洞比之前面的石头缝，堪称巨大，大约有五丈宽，十余丈长，更是有两人多高，这等大小属实罕见。李忘生取出一颗夜明珠，在柔和的光线里，他们看到四周的岩壁上、穹顶上全都是隐隐闪烁着赤金色光泽的矿晶，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如夕阳渲染的沉金色浩瀚云海，壮观不已。 剑魔啧啧感叹：“纯阳发现了这等矿脉却不开垦，浪费好大一桩产业。” 李忘生道：“师兄有所不知，虽然纯阳早些年就发现了此处矿脉，只不过像我们之前所见的那样，矿石总量虽多，却十分零散。而且这些矿石矿晶，大多只能做御化兵甲、加持兵刃之用，于纯阳门下修行并无助益，所以就没有开垦。” 方才一路走来，能找到眼前这种规模的矿洞确实不容易。剑魔也发现李忘生面带疲惫，灵力损耗甚多，于是找了块平整的石头直接坐上去，向李忘生道：“我便在此修炼，师弟也休息片刻吧。” “嗯。”李忘生找了一处坐下来，将夜明珠放到旁边，准备入定。剑魔看着夜明珠的柔光里那张沉静如水的脸，心里突然又莫名涌动起不安：他这般劳神费力地为自己打点，是出于真心的关切，还是仅仅因为自己是谢云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想到这，剑魔不由自嘲，当时在幻境里，李忘生所关心的，不就只有谢云流吗？ 那时的自己确实是谢云流，但现在，剑魔知道自己心态变了——或许是和本体分离太久，他们的区别越来越大，命运轨迹好像也奔向了不同的方向。于是他也越来越想知道李忘生真实的想法：在他眼中，自己究竟是只需虚与委蛇的替代品，还是一个真正独立自主的个体？ “太极两仪，人生两面。”剑魔想起幻境中情形，问李忘生道：“我和谢云流亦是。倘若有朝一日……世间容不下两个谢云流，你当如何？” 李忘生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他沉吟着，脸上露出认真思索的表情。剑魔全神贯注看着他，都没察觉到自己手心竟渐渐渗出了汗。 “正如师兄所说，太极两仪，阴阳交汇，人生两面，善恶并存。”李忘生终于开口，他郑重地回答，“万物相辅相成，非是对立，而是共生。若以身为剑，剑即是道，谢云流是剑，剑也是谢云流。” 剑魔沉默片刻，舒了一口气：“我明白了。”其实李忘生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然而剑魔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剑魔是谢云流，谢云流也是剑魔。不管以后怎样，至少李忘生从来都没有把他作为一个替代品。 他又看向李忘生——那人回答完便闭目养神，没有一丝犹豫和迟疑。这就是李忘生，薄情而真实，刻板而坚定——或许这当年让谢云流所产生怀疑的人，其实一直在用着最简单真实的表达方式呢？ 剑魔这样想着，渐渐入定，开始运行功法吸纳矿石精华。洞内一时再无声音，只有偶尔遥远而沉闷的嗡鸣传来，仿佛山脉之灵在呼吸。 “是这里吗？” 梦貘拿着一块灰色的卵石，行至河岸旁凌乱的荒地，在周围转了两圈。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仔细寻找什么，渐渐沿着河岸走到了一个山丘上。 干硬的丘壑泥土凌乱不堪，凛冽的北风吹了几天，勉强能辨别出一些脚印。梦貘抬头遥望，山丘上还有枯草铺成的地垫，简陋的木石支架，到处都是有人曾经来过的痕迹。然而她想找的，并不是这些。 但这里太大了，她的修为不够，可以感应到的范围有限。她一边茫然四顾，一边想着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走，突然眼神一亮——她看到了不远处一坨微微结冰的，凌乱的痕迹。 梦貘跑过去，那堆东西是一个被踩烂了的卵囊，上面沾满尘土，已经变成了灰败的暗色。在这周围散布着不少看上去更加新鲜的脚印，再往前看，那些脚印都是规整的，有序的，应该是特意来此地探查的一行人。梦貘闭上眼掐了个法决，手中的卵石泛起幽光，不过片刻，那些脚印周围浮现了些许暗沉的浊气雾瘴，带着不祥的气息弥漫在空中，将散未散。 看到此等景象，梦貘竟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却蹙起眉头。她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然而这些浑浊的雾瘴却告诉她，等待她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梦貘一时有些愣神，她望着那些浊气发起了呆，脑中思绪万千。 片刻之后，她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顺着雾瘴延伸的方向走去。已经过去有些时间，雾瘴留下的痕迹越来越淡，她只能走一段就掐一次法决，一路艰难地走到将要进山和去村子的岔路口，雾瘴完全消失了。 无论梦貘怎么努力地施法，也再找不见雾瘴的痕迹。从河边到此地足足有近三里地，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动用了多少次灵力，再这样下去要撑不住了。她疲惫地找了一颗树靠着坐下，又望向手里的卵石。 “喂。” 正在出神的梦貘吓得从地上一跃而起，转向现身在自己背后的男人。“你是什么人？” “小丫头，我注意你很久了。”姬别情斜睨着她，双手抱胸，“你在找什么人？” 梦貘将手中的卵石藏到背后，鼓起勇气道：“我没找人。” “哦？”姬别情挑了挑眉，“管他是人是鬼，你得带我去看看。” 梦貘想说不，然而眼前带着暗红色面罩的男人把玩着手里的匕首，漫不经心中透露出不容拒绝的杀意。这是一个修为很高的杀手——对她的修为来说，杀手的意志力太过强大，她还掌控不了。梦貘渐渐冷静下来，反正这男人并不是要自己死，何必以卵击石呢？更何况，她不相信有比谢云流和剑魔更难应付的人。 “我叫梦貘，是食梦兽。”梦貘干脆开门见山，“附近村庄的人噩梦不断，我是被噩梦吸引过来的。”她顿了下，“这些梦有人为的痕迹，我来这儿探查是想看看为什么。” “巧了，我也是。”姬别情瞥了她一眼，收起匕首，似乎对她的实话实说还算满意：“那你走到这，为何不走了？” 梦貘翻了个白眼：“我弱小可怜又无助，只能找到这儿。”说完，她看向姬别情：“您这么厉害，我可不可以请教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姬别情咳嗽一声：“不必多言。这些毒物瘴气我不擅长，看你倒是有些门道，也许我们可以合作。”他顿了顿，“其实我对你要找什么不感兴趣，只要你不害我的人，我们互不干涉。” “合作？”梦貘好笑地看着他，“大哥，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你要做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姬别情冷冷道，“我要找人，跟你发现的那些毒瘴有关。” 梦貘想了想。“你要找出现在河边的那些人？”刚才看行迹，那一行人明显训练有素，她不由好奇道，“他们是什么人，为何会到这里来？这里连县令都懒得管了。” 姬别情冷哼一声：“告诉你也无妨。他们是纯阳弟子。” 梦貘大吃一惊，不知来的是什么纯阳弟子，堂堂纯阳弟子居然一个不落都被抓走了。她一时间也不确定究竟是那些人太过大意，还是因为毒瘴的法力太过厉害——这两个结论无论哪个，都令人头痛。虽然她不愿意跟眼前这个男人同行，但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她意识到仅靠她自己的能力，可能已经无法掌控事情的发展。 看在李忘生的份上，纯阳的人要救，而看在这个男人是个杀手的份上，他应该真的能帮上忙。 “你行不行？”姬别情看她有点愣神，不由不耐烦道，“刚才你不是挺大胆的吗，怎么这就被吓住了？” “我不行，看你了。”梦貘能屈能伸，干脆摊手道，“大哥，我就这些能耐，除非你知道他们大概去了什么地方。” 姬别情感觉自己的忍耐达到了极限：“我知道他们大概的方位，但山脉范围太大，你现在就跟我去找人。”说罢一个箭步冲上来，拎着梦貘的后领就走。他根本不管梦貘的大喊大叫，甚至施展起轻身术法，纵跃腾挪间，向着远处的山里一往无前。 在偌大的矿洞内，夜明珠的光线显得尤其黯淡熹微。李忘生打坐片刻，睁开眼看到剑魔已经安然入定，便站起身来，捻出一张传送符，消失在了原地。 在周围又探查过一圈之后，李忘生才稍稍放下心来，这个矿洞确实是附近最大的了。而且他们一路上并没有遇到别的精怪，已经很是幸运，省去了很多麻烦。此时他已经回到了山外，找了个山洞走进去，取出乾坤袋里的佩剑放在膝上，开始重新打坐。李忘生心想，等片刻后灵力恢复，便回到他们最初进山的那个地方去，他把驴子留在了哪里。 然而刚坐下不过片刻，李忘生倏然又睁开眼。他放在驴子身上的感应符失效了。 李忘生拿着佩剑站起来，施展轻功离开了山洞。有人、或者可能是智力比较高的精怪入侵了这里，他必须得过去看看。 离原来的地方尚有一段距离，李忘生远远便看到了山石上快速爬行的蜘蛛。那些蜘蛛正如他们之前发现蛛囊时猜测的那样，足足有半尺大小，以常人不能及的速度爬过山石，跃过石缝，有十几只之多，向着四面八方散开，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李忘生抽出佩剑，一只蜘蛛从他身侧飞奔而过，被他一剑挑飞。附近的几只仿佛知晓同伴遇到了危险，发出细碎的嘶嘶声，一齐调转方向，都向着他冲来。 剑气如虹，李忘生将其依次挑飞，那些蜘蛛摔到不远的地方，抽搐几下后便不再动弹。他犹豫了一瞬，在想要不要将这些毒物碾成粉末以绝后患，然而还没等想好，只闻一声尖锐的哨鸣，后续而来的几只蜘蛛顿时停住不动了。 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从山石后走出来，他穿着一身灰袍，身上挂满诡异的骨饰，看上去不是中原人士。 “尔等何人，杀我灵宠？” 他的声音也是嘶哑尖锐，不像正常人。李忘生一手持剑站在山丘上，居高临下看着他。“我的驴子被杀了。” 男人冷笑道：“荒郊野外，何来的你家驴子？”他看了看蜘蛛上的剑痕，又盯着李忘生手里的剑，眼神古怪：“你是纯阳的人？” 李忘生本也没想遮掩，直接点头道：“纯阳宫，李忘生。” 那人闻言一愣，继而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神态癫狂。诡异的狂笑声回荡在荒凉的山里，伴着北风凌冽，犹如鬼哭狼嚎。 “好，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人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恶狠狠地瞪着李忘生，仿佛与他有切骨之仇：“李忘生，今日便让你无处可逃！” 李忘生不由皱眉，这些年来自己大多时候都在华山，甚少出门游历，何曾结过这等非中原人士的仇家？不知这人因何听了自己的名字就发狂，实在莫名其妙。他后退一步，“你……” 话未说完，只见那人眼神骤变，浑浊的眼珠里竟然赤红一片，全是杀意。随之而起的还有尖锐的哨鸣，数不清的蜘蛛从四面八方出现，嘶嘶叫着冲向李忘生。 “孩儿们，给我抓住他！” 李忘生悚然一惊，蜘蛛的数量太多了，他也不曾想到这人竟然带着这么多蜘蛛。他挥剑挽出一个剑花，刚想对那男人施招，附近的蜘蛛竟然吐出无数的蛛丝，在空中结成一张巨大的网，对着他铺天盖地而来。之前穿行矿洞，灵力尚未来得及完全恢复，此时距离又远，李忘生没有把握一击杀了这个男人，此番只得放弃。他来回纵跃，斩断了一部分蛛丝，杀掉了一些蜘蛛，然而蜘蛛实在太多，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最终还是有蛛丝粘在了他的身上和剑上。那些蛛丝的黏性竟然异常的大，拽得李忘生动作一滞，他正打算弃剑运法诀，却听那男人又喊道：“受死吧！” 他话音刚落，李忘生陡然发现自己脚边的蜘蛛尸体膨胀了起来。他心念电转，扔掉手里的剑，只来得及掐出一个法诀，便听砰砰的爆裂声不绝于耳—— 被杀的无数蜘蛛爆出一股股浓烈浑浊的灰绿色瘴气，连绵成巨大的毒瘴，瞬间包裹了困在蛛网里的李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