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龟尽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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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吼吼吼咳……”爽朗健壮的笑声凭空升起,在恰如其分的此时此刻,捧场得过头了些,“年轻人的好戏,是该多纠缠痴磨些才对味儿。” 够令阿游撒野的主场从来就不多,现世报一般的体验,守玉见着了造就他悲惨命运的债主头子。 她仰着脸儿,等待着那只八条腿的蜘蛛精,拿乔作势自蓝蓝苍穹缓慢降落。在她很是花费心血建造的幻境里,蜘蛛老祖如此配合,正是最能体察她的苦心。 守玉干等到它安稳落地,才开口到:“如此轻浮,就能做人祖宗了,可见着了你,我却觉得不是件难事了。” “那是你年轻不知事,没当过家不知辛苦,”老蜘蛛做足了风度,语气和蔼道: “这世上再没有比我更慈爱的长辈,咱们家出了不少废物孩子,可我放弃他们了么,当然没有,能炼化的就炼化了,能挡灾的就挡灾了,再不济砸进地基里,也是块砖瓦,这世间多少未竟之志,我老人家看不得孩儿们受苦受累还不得善果,为卢家尽忠为祖宗我尽孝,便是个极便利易得成果的志向,你只要瞧瞧那贤肖族长碑上,有名有字,皆是老祖我的好孩子……” 老蜘蛛活了几千年,更想往几万年里过活,是知道爱好的,知道如何扭曲利用了现实,专往自家脸上贴金的。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你,他孝顺或是不孝顺,你当祖宗,总也不够格,他成材或是不成才,是你这妖怪造作的金榜,他的名姓也只能埋没了……”守玉缓缓答道,字字句句尽在昭彰对于这位迂腐大家长的不满,可是情绪却一直平淡几近低落,像是真不想有过多的评语,毕竟它真是个天杀的妖怪,也真是阿游的祖宗。 “你的是非功过,只能血亲后人来评判分说,若他当真承继了些能耐,足够在重创之后不接受任何外力也能保全性命,到今日还能在此出现,当着您老人家的面,再怎么恭谨也是应当的。” “可是我的阿游啊,别人不知道他,我却知道他,”守玉直直望过去,当然不能锁定它全部的八只眼睛,眼神也早够得上笃定,“你最不知道他了。” 蜘蛛妖再也撑不住沉默威严的长者架子, 甚是犹疑道:“怎么说?” “阿游他啊……”守玉将将开口 ,自身后来的一剑穿透前胸,截断一切她为情郎开脱说情的振振之声。 “哈哈哈,你便是这般了解他的?”蜘蛛妖得意忘形,八条腿舞得哒哒踏踏,怪异声响不绝不断,叫人直起鸡皮疙瘩,“我的乖孙,这一剑当真斩得漂亮。” 守玉吐出一口血,执剑杀来的阿游再未有其余动作,瞬间便被蛛丝囊包缠进去,天怒当然不肯屈就,登时光芒大涨,迸裂了即将成型的蛛丝茧壳。阿游身形便如飞光流瀑,翩翩于无踪无影。 “这一剑?” 她咳了两声,吐出口中余血,才接着道:“这一剑便叫做漂亮了?” “那么接下去的九十九剑有的是要你叫好的。” “什么意思?”蜘蛛妖见她眨眼间复原如初,而他那乖孙竟再无攻意,再不现身,便满腹惊疑。 如约幻境造建至解除的过程,是一切错乱归应有序的过程,得意忘形时的失手,举目无亲时的溃毁……依照守玉的经验,是不会有全程圆满的那一种发生。幻境倒拓现实,差不多的情景但喜恶爱憎都是反着来。 如果有那一种可能,造出来风调雨顺,鸟语花香的幻境,那么其参照的现实该多可怕? 守玉望向阿游是满目真切的疼惜,“阿游一直低落,我以为他是不知如何对付你这妖怪才忧心,三日新婚夜之后我知道了他早有了对付你的法子,他是因着这法子才提不起精神来的。” 神龟岛立足之根本在于由千千万卢家子孙精魂奉养的基石一块,每隔几年都会有三三两两的“不肖子孙”,被桃核侵蚀入骨入血后修为散尽,填进海底来,做了个前尘后世再不沾染的可靠基底。 阿游要做的是极致的自毁,像他一般经历的孩子里常见的选择。生身之所便是不可脱身之牢笼,他终生困境的起因是名姓骨血里的应当应分。 “啊,如果不是这样,我们有多少能找乐子的机会呢?”守玉无比失落道:“我们失去了多少能寻欢作乐的机会了呀?” “但是,我有些明白该怎么做了,或者说,我找到了另外的能将你们的仇恨物尽其用的法子。”守玉举目望尽此间万物天地,蚊呐竹虫,藻虾鱼龟甚于礁石岛屿,渐次坐落停当,这一回的幻境,画得实在是个精妙,她带着造物主的洞悉一切的怜悯与残酷,还肯为那冥顽不灵的蜘蛛妖解惑,“你会困在这里,直到他将你斩杀殆尽的那一刻,或者以你亲见更贴切的是“我”被斩杀。 一直到什么时候呢? 到你被彻底杀死,或者依然以你的体验为主,是见到“我”被彻底杀死,幻境才会解除,回归真实世界。当然那时你只有一种下场,就是作为千年蜘蛛妖怪的巨型尸体的下场,等着专门处理这造孽事的,来收拾你的,已死过千万次的尸身。 虽然远远没到时辰,我确信你最有可能的死因是力竭而死,你并不懂我师门道法,不知道为了布置这一场,我付出的是什么样的心血代价。 换一个更通俗的说法,你便当在做一个次次死里逃生的噩梦,只要你不死,你所见到的这一个我就会踏进轮回,来见你,一直到你身死道消,再不具备触发幻境运转如常之效用,你与我与阿游的羁绊纠缠,便才到了结清楚的那一刻, 而我的阿游因你这不是人的历经非人磨难,几乎毁了根基,灰心丧气,又因愧对我生出怨愤,有了这一遭,当能发散许多了,我从前多是空话,终于叫我找到了最有效用的法子, 我家师尊曾有训导,不可在外显露内门秘辛,恐遭旁人嫉恨,阿游守着师训,我却不怕告诉你,这一道法便叫如约幻境。” 老蜘蛛当然不会被她这等片面且危言耸听的言语吓到,它不了解,守玉寻常不是多话的性子,却是在极度兴奋的境况之下,非得说些什么,不管于当下情形相不相干,仿佛只要嘴上还有话说,内里不能平定的情绪就能被释放消解。 “天怒是讲道理的神兵,生身之恩与杀母之仇,孰轻孰重,它如我一般皆在局外,却是肯格外施恩呢。”守玉表情麻木,创伤愈合先于剧痛的消散,她的理智与意识一样趋近昏沌,“阿游能挥动此剑一百下 ,我便卖个泥胎假身在此,他有九十九下挥剑斩我,最后一下无论杀不杀我,你也一样再活不成。” “我这孙儿,缘何得你眷顾至此?” “你这做人祖宗的怎好打听小辈情事,真是不知羞极了,”守玉面上带了些怀念的神情,虽做怒骂,仍旧音色婉转,“他得我看重之处,正是你最看轻于他之处,你我不在同道,即便是说出口来,也未必能得你理解一二分,不如不要说了,没得坏我精神,扫我兴致。” 守玉勾唇一笑,端的是倾城之姿,言语竟是直白,“反正你也活不长久了。” “哼,你修为不深,年岁不重,口气却实在不小,”蜘蛛妖不慌不忙,“老祖宗我活到至今的年数,如何算来都是稳赚不赔的营生,下头孩儿们虽然遭受旁族污了血脉,到底是承了些香火机缘去了,你个外来的,却是依了谁家的法典,平白无故便要来插手我的家事不成?” “你家的事当我愿意管呢?”守玉正忙着将主体意识脱离幻境,不过是顺便解它些疑惑,“要不是阿游当真放不下,我早乘浪走了,想这茫茫北泽,哪一处不比此处有趣,我虚度光阴莫非是要陪着你这死蜘蛛的不成?” “再有一项,我受这百剑之苦,全记在你身上,阿游脾性本来温顺,若遇不见你,会温顺到底,神兵饱经我之血rou经脉浸染,视虚无幻境如现世同样要紧,视我的点滴灵魄如它先主同样要紧,我生机渺茫,阿游力竭,它转而攻向境内你这最活泛生的灵最终这一必杀之击,你是近万年的妖怪,当有避无可避的觉悟,对不对?” “至于他缘何得我青眼,乃是他所背负的挣扎最叫我挂心,生身之恩与杀母之仇,哪样更该偿还,是我也不得其解的,有他作为参照,我今后行事也添增了许多底气。” “师尊说我听他的话就可躲开百道雷劫,安安稳稳地修至大成,最忌的两样你可知是什么?”守玉自问自答,“不可见死不救,不可主导杀戮。” “老蜘蛛,我却是一点儿想救你的心思都没有了。” “就是今日,我便破了两戒看能如何。”泥胎就位,她透过那无感躯壳望向如杀神降世的血色阿游,像是说惯了那般油滑,莫名地在这等时刻凸显出真情实感,泣哭道:“我不能没有你。” 我不能没有你,像是虚假幻境里星辰日月的幻像,不能脱离真实海域的托衬,就像是没引来真实的祸害祖宗,就不能激出你的最真实可信的求生之心。 你是作为你自己要活的。 师尊的选择是有多面考虑的,虚弱至懦弱的四师兄阿游,特有的孤僻的性子里,是有着限定情镜里才能调动出来的担当与决心。更能做个开拓者,将守玉的试炼更推上一个境界。 不然他是打算了一心一意奔着寻死去的,落不得落不得好下场,白惹人伤心一场。 守玉按着心口,喟叹道: “我是真的不能没有你。” “至于你,”她再仰头望向天际,“你是身死道消,或是灰飞烟灭,我都能接受,这一回的幻境我定下的期限只是你的死期罢了。” “好好体会吧,在消亡时刻到来之前的漫长审判,你当然不会伏法,但罪有其名,在不以死亡为终结,但以死亡为运行法则的幻境里,由不得你不认下。” 守玉知道还没到时候,但仍未卜先知一般道:“安息吧!” 我在我的轮回里,陪你走完最后最漫长的这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