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万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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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蛇白蕖一共蜕了三回皮,每熬过去一回,原身就增多数寸,功力修为也更长进些。 头先一回没交情不算数,后两回万萦是全程陪着过了的。 正是有过此般经历,才知道它者族内天生个致命处:不论最终成了个多么吓唬人的气候,每逢蜕皮之时竟也会修为全失,留存下的竟只能是破蛋初生时的那股力道,只这一弱处就足以断送数千年的经营,若命中有福蒙天道庇护能九死一生地挨过去,可还不算完,旧皮脱落,新皮尚且细软,此时灵蛇虽多了一截儿,粗长些,但脆弱虚软,自保之力全失,这关头要再遇上天敌围狩,就真是盘不差火候的一盘滋补rou菜,任君采撷了。 “你家的先祖里肯定有犯天条的,多大仇值得这么恨,”万萦见识到其中多凶险,替它捏了把汗,不由得挖苦道:“要我说你们这些小虫也够心诚的,被下了这种程度的绊子,还看不出不受待见倒多妨碍,不趁早改了路子,总会有灰飞烟灭的那一日的。” 灵蛇白蕖求道心诚,并不搭理,自开灵智通人言那日起,比万萦更直白的“真知灼见”倒听了不少,这起子脏心烂肺不上进的,生平不行善事最好泼凉水坏人道心。 小白蛇只是不经事,也不是真憨子,哪里想不通“僧多rou少”的事理,若是真有听劝的,被他劝退了个道途不凡的,不往一样的路上挤,他正好占了人家没遇上的机缘,岂不乐哉快哉。 口舌是非一道颠来倒去,大有文章,若得善用,便成最便利的掠夺之器。可能不辜负真心颠覆真理,不打磕绊地复述出完整实事来,凡人里唇齿舌头无残缺的的也只有三成不到,不然它小蛇也不会直到两百岁上才学会说话。 修道之士,大多会些相面术。人脸兽面,外在如何映射内里,命书里都有前人归纳指点。小蛇在灵山百年,也不是于外界无有往来了,它身形灵便,又善隐匿,偶尔入世被人看见,以其不寻常的通身洁白多被奉为祥瑞兆,它受人间善意颇多,对不需历经三灾八劫就有个周正面皮的凡人渐消偏见,也多添欢喜兴味。识字之后,对于书册典籍的兴趣更是大增,古今方外多有涉猎。 它虽不能认可万萦生出此等上乘智计的本事,但正忙得没工夫求证,只抽空应付道:“你带着你的嘴往东边去,那里凉快,有更多热血热心的道友等你的败火药。” “你不爱听真话,我不说就是了,”万萦怕它再开口赶人,分心散了力气,未免坏了蜕皮大事,便将有关于身世种族的傲慢收了收,“不过是替你着急罢了,你不知道我,家学里老被留堂,最不通的一门就是处事法则,顶嘴惯了的,一着急说的就不像话。” “打我见着,你就没像话过。” 小蛇闭目调息,为接下来的一轮蓄势,并不回应。 万萦在一旁护法,无事消磨,又没个说话接茬的,很是难捱,可恨这又最急不来的顶顶精细的要事,于它性命修为干系重大,只能耐着忍着等它慢慢挣出来。 “小蛇,我见过人帮你们,我也能帮你。” 在灵山相伴了有些时日,虽说尚未养出深厚的情谊,但渐渐脾性相通玩得好了,值此危难之时就不能再干看着。万萦不能替它受过,可他既先得了人身,大概齐有着四肢手脚的便利,便能拿指头把住那端正缓缓褪下的旧蛇皮,令小蛇简省下转头调整的功夫,力气更能用在正处。 所费时数较它以往孤家寡人时差不了许多,可喜的是有了护法作陪的,虽聒噪了些,至少不必提心吊胆,要时时警醒预防着有天敌趁机来夺取修为性命了,少了一层顾虑,实打实的能轻松许多。 如此守望相助,他两个都心无旁骛,这一回蜕皮所费同样是两日一夜,但却过得安生,就显得没那么漫长。 万萦撑着满布红丝的许多只眼睛,极度疲累于是异常兴奋,再不肯轻易怠慢了闭上这许久的嘴,攥着完整一条蛇皮嚷道:“这可是好东西呀,长虫,攒上几个,能制个蛇皮手套,你说呢?” “你便替我留着,”小白蛇大累了一场,歪歪扭扭的团不成一盘,脑袋都立不起来,它也是有嘴的,且一向厉害,“我好想做个蛇皮口袋,给你装起来,系上个死结,挂树上悠悠。” 万萦给小蛇盘个团儿揣进怀里暖着,这时烈日当头,要歇着还是去更幽深阴凉的山洞深处睡上一大觉是正经。他起身抻足懒筋,呵欠连天边走边道:“我说还是做个手套好,哪怕是袖套呢,总是个行头,拿得出手,口袋是能装,也好做,可也不能随身背个口袋走,糟蹋了好东西,我还听说讨口子的才背口袋……欸,做什么又咬我……说你是好东西也不成,是什么毛病?” “看不到我忍很久了么,看不懂你很烦么,我要被你烦死了知道么,我要成为第一条被烦死的蛇了,我还是白的,一定会被什么人记下来存在很久的,就是因为认识你,我这条白蛇要丢脸到一万年之后了, 别的蛇都有更厉害的故事,能做番成就出来,偏我先认识了你,就全没了指望。长那么多眼睛是为了准备使出什么吓死对手的招数么?他们都没你的眼睛多,干脆去死好了,还有那张嘴,要是闭不上嘴干脆别要嘴呢?” “小蛇,你活过来了,”万萦越是被骂越精神,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许多,“不要命都行,不要嘴这世上少了多少乐趣呢?” …… 斗转星移,又不知多少年月随意溜过,这座灵山只他两个山大王坐镇,不再互相斗法之后,日子过得闲适又逍遥。快活时想不了上进事,想的是如何能更快活。 万萦至今还懈怠着没能化出长周正的面皮来,镇日里顶着乱飞的七八只眼逛。 这一日总算逛到山下地界,经由凡人奇思妙想攒成的重重浮华热闹轻易就迷乱了心窍,寻欢作乐的时候也将偏见放下些,免得令那些没见过大世面的rou身凡胎受惊枉死,好歹拿大布遮了头脸,之后见了他们戴的帏帽斗篷款式颇多,姿态又风流潇洒些,便也效仿着装扮起来。小白蛇眼馋不已又未能出个能戴帽簪花的头颅来,没少损他风sao爱现。 很快又是一回大劫将至,白蕖还没咋当回事,万萦倒早早就上着火。看日子算时辰,查探方位置办场地,好不容易定下了,更是提前数十日就布下结界,有点闲工夫都不够他忙活的,使得方圆百十里无故鸟不惊飞,兽不长鸣,却是难得清静。 “你又不出力,手套也好口袋也好都不是一时就能有的,急不来也,我只是一条蛇,死三回也只有一张皮,你跟了我这么久,有用处的没学会半点,不是废物是什么,要是你有本事,多大张皮子不能有的,到这时候整衣裳也该穿上了。”小白蛇尾巴勾在树梢上悠悠,欢腾地吐着信子。 万萦没与她斗嘴,就见他闪转腾挪、上蹿下跳,几乎忙不过来,连着忙活几日也排布出个周全的法阵来。内外大小结界共设三处,在大结界之外又罩上一层。等时候到了,回头攥住那蛇团吧团吧扔了进去,“我能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待你长出人嘴来,再来同我闹。” “你别得意……”小蛇嘶嘶哈哈的威胁被掐断于防护阵与大结界的双层阻隔之中,混乱灵气撞击所生的闪电火花在阵法的护罩之上渐次显现,直到转天清晨才停息。 有了前头那回的些许经验,满脸的眼睛知道轮流闭合休息,不全睁着守夜,待至天明整个多眼怪的表象尚是神采奕奕。东方金黄日光刺破厚云洒下,再略等了片刻,万萦屏息探查了阵中情形,未觉有异,便收回法力,解了外层法阵禁制。 结界落下,便可瞧见阵中央扔着蜕皮不顺的一根白蛇。两侧的狭长蛇眼都半合,新身洁白应如未落地的半空雪,可惜才只窜出一小节来,余下的扭曲瘫软,光泽不现,像是浮了层湿雾,腻乎乎的不白净。又有那一点旧皮堆团的缘故,失去往日活力,不复张狂的小白蛇就显得臃肿了许多。 “累坏了吧。”万萦上前去将小蛇捧起,揉揉它失力耷拉着的脑袋。 蛇身七寸便是新肤旧皮的交界处,圈圈翻起的鳞片纹路,教他面目上每一只横竖分布的斜眼都没错过。 他们两个小辈结出些情谊,瑞兽与腾蛇两家可是打最早在世的那一拨里就纷争不绝,忌惮与对立是印在血脉里作为祖宗的馈赠传承下来的。 小蛇蜕皮已不是万萦经的头回了,他正是因了有先前经验反倒勾出更鲜明的百般不适来,最具体的感受从头皮开始发麻,眼前阵阵晕,全是些反击或是逃离的自保警告。难为他忍住,还好生按着,还能满是鼓舞地温声劝慰道:“再使会劲儿就好了,趁着天还早,咱们去下头市集逛逛,快到下雪的日子,凡人们又聚在一起散德行,这回瞧过了烟火和马戏,一定买你喜欢的糖人画。” 他没夸大,白蕖这一回又是冬日蜕皮,等再下几场大雪,封了山路,就不好走了。 瘫软着没动静的小蛇像是将这些厉害关系都听进去了,想起些焰火饴糖的吵闹,俗世里的人拘在一起总要促成些光明的美味的事件,小蛇不能完全理解,但只贪婪地向往光明美味的部分,被它忽视掉的其实更重要。便是在人世间,闷头苦做吃食器件的巧匠,往往不能作为锦衣华服的体面人。能工巧匠不辞辛劳,不畏艰苦,体面人尽心维护体面,总是不同的。 惨白臃肿的蛇身逐渐蠕动起来,在他两手臂上来回缠住几圈,跟着绷紧了大块的陈旧蛇皮拉出长长的组成相同形状的白丝,缓缓剥离身躯。万萦不敢分神,此次蜕皮不似上回排外,他不但能插上手,偶尔忖度着用些力,也无甚阻碍,到尾巴的部分更是顺遂,极致丝滑到化去了他一切的忧闷不安。 “可算是成了。”万萦捏着最后缩拢成小小一团的蛇蜕,提了整晚的心终于能放下来。他没预料,再抬眼看见的,小蛇化作的白发白眼的少女人形,将是他往后千万年不能轻易忘却的孽障心魔。 “长虫,你……” 白色少女开了口,初时出的还是那长虫的声儿,尖细细又贱兮兮的,与白皙出尘的面目毫无干系,若是不知情的,倒觉得其音色脆生,恐怕是个好打交道的活泼性子,“你说的可要算数,要买道道最多的怪字,不能再做冤大头,非挑那个三笔化成的美人像。” 万萦拎着褪下的蛇皮,很是无措。这与前头那张要做口袋还是手套的材料本无两样,今日却陡然生出别样的意味,应当怪不着他心存偏见,初生的灵妙新人与往日蠕蠕虫豸,总会比出个高下分别来。 “我觉得好像是脱了你只袜子。”他终于能出声来,神情满是不可思议,再为贸然开口恐怕见罪于她,惶恐莫名又缺急智化解尴尬,面上的七八只眼都白瞪着,近乎痴呆,显露在外的情绪里最少轻蔑与挖苦。 怔愣片刻,他猛然意识到小白蛇恐怕更懵懂,于是暂被推迟亟待现世的喜悦释放了他那迫在眉睫的喜悦,成倍的亢奋情绪在胸腔冲撞,在这一日之前,他从没觉得他能靠着枯长苦心的重复修行得来一副温良软心肠,在这一日里与之后有数可查的日月轮转里,因他认投,埋下令其幻梦成真的种子。 直面异族的化形的机会如此少有,他震惊欢喜到忘记一如既往地要争得美人像糖画的决定权,毕竟最后是他出钱还鲜少能尝着些甜头,更毕竟活生生的美人就现形在前,他富有的许多只眼睛都瞧了真切,定了定心神,顺理成章地问道:“你这回倒精神,可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美玉无瑕般的少女默了半晌,垂眼仔细打量属于自己的齐整人类身躯,才逐渐开始明白, 她没再多费气力地适应下接着兴奋起来挥舞了双手,又攀住他肩膀摇晃不休,叫嚷不休,这时便是喜悦亢奋转移累积的时刻,几乎是耗尽作为蛇族一生等待才有的时来运转,志得意满到如此程度,似乎世间能有的欢欣雀跃都临凡降世,且只能供她新生的躯壳驱使。 变化作人类少女的嗓音褪去嘶嘶蛇声后,便是曼妙无双,浸透了清亮的欢喜,“就是说我终于成人了是么?” “嗯,你也算成人了,”万萦也高兴,依着旧习惯举高了转圈圈,闹了几回,才惊觉她现今是转为美妙少女之身而无半根纱裹,高悬又赤裸的姿态,最该是不象样,从前学过两日的礼仪廉耻忽地全翻上来,胡闹嬉戏戛然而止。 他郑重地将同为人形的白蛇放下,倏尔红起脸闷声从行囊里寻出套衣裳递过,很是别扭道:“你先换上再与我说话,成了人就得穿上些,这是规矩。” “你先走一步,我听你的就是。”灵蛇化作人形少女,就变得很能听劝,也不嫌那些粗糙衣裙上没绣着鲜亮花样了,接过来就一丝不苟地穿戴得当。她是新鲜的,一切已有的都配不上她,未曾生发的又太不可信,够呛能配得上。软旧的布料装点不得,也伤不着鲜嫩。 原本依着万萦神奇瑞兽的出身背景,是能够从族中支取一笔不小的资产充作历练盘缠的。 偏他出世就较弟兄们早上数月,天生个等不得的急性子,出岛又是是瞒了长辈的,连面目都没能捏周正,奇形怪状落进人间里,十分的世间事,道听途说也不满一分,哪辈子能料到会与个长虫做成冤家? 能够拿出手的行头也是从他自家换洗的份例里抠出来的,样式当谈不上精致,更不时兴,麻布粗衣是里外成套,勉强作遮丑用罢。 白蕖还没多少爱美心思,喜滋滋换上了,万萦绕着她打量许久,不大满意,想他当初在蓬莱岛修炼才刚能摸索出变化之术,父上母上要乐疯了,半日之内就遍传全族上下,“咱家小十儿再不能是废材了,它化形了你看到没有,那大个子跟他兄弟们都是一样的,没鼻子没嘴算什么,手脚都齐全就万事大吉了……” 因胎里不足,双亲忧心他修仙一道无路可走,作个坐骑灵宠又不对脾气。纵使血脉遗传的基本天赋能令轻易他活上个万把岁,但是不能幻化人形,无缘习练高深术法,面对凶恶外族就全无自保之力,漫长余生只怕都会沦为全族负累。 最坏的情形都想遍了,就是没想过最好的——“咱家小十儿能化人形了。” 族叔兄弟们如劫后余生,欣喜上头到非得大办,哄起来约莫一万只青鸟助兴,那一日收到的贺礼到他之后遇上转世换名成为赵家守玉的小蛇时,仍能凑出个佳偶天成的身家。 落魄的骄子之所以不可一世,全因了曾数度切身切实见识的大场面。 化形成人的关头要紧必是要大长见识的,怎能容忍灵蛇的新生就此潦草度过,不消说更有许多杂心绮念由此催发生长,就着此时此刻白蕖鲜活的喜悦情势,锦上添花便是最刻不容缓,他当即许诺最少要下山替她置办些行头。 “凡人们是天生的手脚,他们先占着便宜,灵巧些也不足挂齿,下头的街市我瞧过了,有两件衣裙用得上。”说着话,他那早了许多年生出的,有十个长长指儿的硬朗双手,就要去牵生出来没多久的白蕖的双手,看上去雪白生嫩的,不能使大了劲儿,他最好不能出汗,搞不好会化去她的,多少未发生已有前景的妄念,便无辜就断送了。 头回做人的白蕖不惯被他牵着走,千耍赖万耍赖还是讨得坐他肩膀上逛去,还仗势使唤道:“你走稳些,我从未使人眼瞧人世,今也叫我长些见识。” 新人儿手脚轻便,好使得很,越加扑腾得欢,万萦只得抓紧了她小腿,免得栽下去,摔碎了这生嫩的新人,便垂头稳稳赶路,口里还不住劝道:“不过是些虚浮的热闹,往后多得是机会瞧,你坐稳当些,仔细磕掉了牙,甜地瓜吃不得,糖块也吃不得。” “我牙口好得很,你是好久没挨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