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今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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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来了?我这关着门都听见你一路跑过来的声音了” 早上起晚了没来得及吃饭,本来是想躲在休息室灌杯咖啡再回工位,没喝两口就听见外边又闹哄起来。 朋友进来后迅速反手关门:“啊,还带着一群人,我真是最受不了这种———欸你买咖啡了?” “速溶而已,味之素的。” 从旁边储藏柜里把咖啡罐子拎出来:“要不要?要就给你一勺。” “速溶也行,我不挑”朋友果断把水杯伸过来。 两人搅拌着咖啡悠哉聊天,依稀可以听到些背景音,是从前面传来的有些混乱的人声。 “怎么在休息室偷懒?前面是怎么了这么吵?” “啊,松原前辈”休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两人紧张了一瞬,下意识的站直了,但看清来人是谁,又很快放松下来:“哦对,你昨天请假了,是公园那一条街的住户啦,昨天来闹过,好不容易劝走了今天又来了。” 松原是个中年男人,留着有点欧美风格的大胡子,他是从后警局后门进来的,听到前面的混乱声音难免一头雾水。 他把搭在胳膊上的外套挂进自己的储物柜,旁边那两人已经移到他旁边,他一边换上制服一边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解释情况。 “你就别过去了,和我们一起在这儿躲一会儿吧,让新人们去锻炼一下,,” “对对,不是什么大事,但是纠缠起来麻烦的很。” 松原和他们两个是同级,都是巡查部长,但是他岁数已经快四十了,工作年限比他们长了不少,照理说和年长的前辈说话不好这么随意的,但是松原性格实在宽和,从长野调过来不过半年,就和这边警局上下打成一片,属于什么年纪都能聊上几句的老好人,大家聊什么也从不避着他。 松原听了半天也没明白情况,光听懂这俩人在光明正大的压榨新人了,一时哭笑不得。 但他也没说什么,谁的新人时期不是这么过来的:“来闹什么啊?把你们两个老手都吓成这样。” “呃,,” 听他这么问,两人对视了一眼 “校园霸凌,那个女人家孩子开煤气自杀了” “啊...说是现在还躺在医院呢,,,” 说起这件事,两人原本亢奋的情绪不在,嗓音也低沉下来,他们只是逃避棘手工作的老油条而已,但当年也都是出于年轻人的正义感而选择入的警察这一行,对这种恶性事件本身还是打心眼里厌恨的。 “,,那孩子情况很不好吗?” 松原只感到无奈,校园霸凌也属于高频发的恶性事件了,在日本校园里走过一遭的人就算没成为亲历者也多少听说过,接触过。尤其是近几年,被泡沫经济打趴的生活终于有了好转,可是扭曲压抑的精神似乎长久的烙印在国民脑中,即使是孩子也受其害,校园暴力愈加频发,且性质逐渐严重起来。 “不知道啊,昨天说是送的及时给救回来了,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 “那就是没什么大问题,看来是吸入量不多,”松原也是隐隐的松了口气,看两人情绪不高的样子,故意摸着下巴打趣道:“怎么还自责上了?二十二岁的正义警官们?” “哈哈哈你少来,我要是还二十二岁就好了。” 看两人心情好转过来,松田把制服外套扣好:“好了,我还是去前面看看吧,前面那几个新人可是实打实的二十岁,估计应付不过来。” 看到有前辈过来,值班的小年轻隐晦的松了一口气,扭头在前面人看不到的角度对这个好脾气的前辈露出了求救的表情。 昨天就是他和怒气冲冲的小野花由对上,好不容易安抚下来,已经是满头汗,谁知道这人今天又来了。 “小野女士,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但是就像我昨天说的,我们警署真的没有接到任何居民房煤气泄露的消息,昨天已经当着您的面向上级求证过了。”看着对面的女人还带着好几个警校生,说是证人。一副有备而来要硬刚到底的架势,年轻的警官表情已经有些僵硬了 【上面说了没有那就是不归我们管,你别说带四个证人,你就是带四十个也白扯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小野太太对这番重复的说辞没做出任何反应,反倒是后面的松原眼皮一跳,到底是老油条了,从长野到东京,哪哪都少不了这些破事,遮盖丑闻罢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能让他再说下去了】 没等松原上来插话,确是小野太太一反昨天暴怒的姿态,很平静的开口到:“这四位是警校生,昨天也是他们把我的儿子从房间里救出来的,但是如果你们实在查不到报警信息就算了吧。” 小警察这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又被她下一句话憋了回去。 “反正我今天也不是为这个来的。”她拿出小野平泽的学生证和日记本:“我是作为学生家长,向警署上报私立联华学园存在的校园霸凌现象。” 学生证件上的反光膜映出警署上方的灯泡,一寸照上是男生清秀的脸,十七岁的少年,此刻正昏迷在医院的病房。 他的母亲平静的话语里带着力量,比一味地怒火更有压迫感:“长期的校园霸凌致使学生自杀,校长却对此不闻不问,推卸责任。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是想查一查这个女生的联系方式,也可以直接在警察局和她见一面,她是个华国人,应该很容易查到。” 她的要求并不过分,这听起来似乎并不是复杂的问题,可事实上,既不触犯法律,又是未成年人,还涉及外国人,第一次碰到叠了这么多层buff的民事事件,让小警察直接大脑过热。 “如果警察也选择坐视不管的话”看到了对方的犹豫,小野花由又下了一剂猛药:“或许联系媒体才最有效。” 没想到她会直接在警察面前说出这种有威胁意味的话,连她这边的几人都眼露震惊, 小年轻更是急得用指甲猛掐衣服边,在氛围变得沉重的时候,松原适时地上前解救了他。 “女士”他出声把众人的目光转移到自己这里:“身为日本警察,我们对于校园霸凌这种残害青少年身心健康的恶行是绝对反对的,出于本心,我们很愿意做些什么来帮助您,但是,” 松原表情异常严肃,他的外表让他的话显得格外有说服力:“在对方并没有犯法的情况下,我们无权将对方强制传唤来,即使是民事调解,也要顾及对方是未成年人,除非对方明确接受见面,否则我们最多只能帮您联络她的监护人。” 见小野花由皱着眉头还想说些什么,他表情变得有些阴沉:“这是我们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了,并且,请您不要再试图以媒体来威胁警察,您刚才的话已经越线了。” 这一段话清晰明了,不容置喙,既给出了解决方法,又绝对的不留余地,直接将在场的人全都震慑住。 “我,,我明白了,就这样处理吧。” 在短暂的沉默后,双方达成了一致,松原让他们坐在椅子上稍等,自己则和一旁的小年轻转身回去找人调资料。 “松原前辈!!” 松原往旁边一看就对上了后辈的星星眼,有些哭笑不得。 “您也太强了,不愧是经验丰富的前辈,超级有气势!!要不是有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后辈非常夸张的摆出了痛哭流涕的表情。 “我也是强撑着的,还好把人唬住了”松原也是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其实性格挺温和,刚才那样也是经验使然。 档案电脑什么的都是休息室里偷懒喝咖啡那小子管着,还没走到就看见那俩人等在一边。 “走吧走吧松原前辈,我们都听到了,太强了” 看他俩挤眉弄眼的,松原笑着一人打了一拳,告诉他们到了人家面前可不能嬉皮笑脸的,于是等这两边人再一见面,又是一脸严肃了。 “好的,小野女士,请你提供那个学生的姓名吧。” 两伙人隔着电脑各自落座,松原虽然当了这么多年警察,可多数时间都是巡查的,从没看过别人调档案,此刻正饶有兴致的看着别人的cao作。 “陈今时,华国人,私立联华学院。” 小野太太这几天不知把这个名字念叨了多少次,此时的发音异常标准,怕警察听不懂,还把这几个字音译成了日语字词。 一个学校能有几个外国学生,这点小麻烦自然难不倒专业人员,可一旁的松原却愣了一下,随即紧皱着眉头。 在场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电脑上,本来应该没人注意到他这点神色的变化,,, “松原先生,你没事吧?”金村突然开口,这是他进门以来第一次说话,在此之前松原甚至完全没注意到这个穿着警校工作制服的同行。 他正要含糊过去,一旁的查询结果已经出来了,让他顺理成章的带了过去。 电脑屏幕被斜侧过来,调整成两边都能看见的角度。 不知道是由于她是外国移民,还是信息系统本身没有及时更新,这个女生的信息相比于其他国民显得十分有限,尤其是照片,不知为何竟然还是1992年的。或许是来自她刚刚和家人移民到日本时的证件照,一个穿着花边领红色呢子裙的,懵懂的,和其他六岁小孩没什么两样的小女孩。 【……果然是她】 他这十几年的工作中也没接手过几个外国人的事件,听到名字他只是感到熟悉,一看到照片就彻底想起来了。松原只看着屏幕上的1992年于长野几个字,他知道下面的内容是什么,并不想再看下去。 虽然不像他提前知道内容,可就这点短短的信息也阻挡不了其他人的目光,所有人都看完后,纷纷陷入了沉默。 {1992年3月随父母落户于长野} {1992年4月父陈君立,母徐虹,于长野车祸死亡。未成年,6岁,女,陈今时由长野当地警署负责安置} 刚和父母移民来日本一个月就惨遭车祸,一家人只有坐在后排安全座椅的小女孩活了下来,除了父母留下来的房子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六岁小孩,,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这件事本来不应该他来处理的,松原垂下眼皮,毕竟92年,他也只是个没上岗几年的小警察。可当时正赶上泡沫经济,整个社会一片混乱,单是他们警署负责的小地方都麻烦不断,谁都不愿意为这个日语都不会说的外国小孩费精力,最后就草草的安排给了还算符合要求的收养人夫妻了。 其实他有试图去联络陈今时在中国的亲属的,可是自己流程不熟悉,小孩又什么都不懂,最后就是不了了之。 松原当时对这孩子是有些愧疚的,觉着作为警察有些失职了,他以为自己会一直惦记着她,可是很快的也就抛之脑后了。 没想到会在十一年后的今天再次看到这个名字。 松原回忆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出声打破一下这凝重的氛围,他刚抬起头看向其他人,就无法避免的对上了金村直勾勾的眼神,这视线过于直白,让他有点不舒服,但他顿了一下还是开口说到:“我就是92年她父母车祸事件的负责警察,这孩子的确就像资料上说的那样,没想到她也来了东京。” 就连最坚定的小野花由也不免感到动摇,犹豫着是否还应该追究下去,她其实本性柔;其他人也大都是这个想法,除了松田阵平,他并不觉得两件事情可以互相影响,但他很聪明的保持了沉默。 “去找她吧,我也陪同一起,我也想问问她现在怎么样。”最后是松原做了决定:“当然,先电话联系,如果她愿意的话。” 【他其实是想问问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教唆自杀,,是否是他当年的不作为导致这孩子走了歪路,,,】 “好,好的,还有五分钟就到高中课间休息时间了,是直接联系她还是通过学校?” 警察那边开始商量时间流程,降谷零却突然发现那位金村警部补正朝着门口走去,他好像从来都没什么存在感,移动了这么远竟然没被发现。 降谷零直接跟着他向外走,直到出了警署的门才叫住了他:“金村前辈?您不和我们一起了吗?” 金村径直朝着车走去,隔着越来越远的距离回复他道:“事情大概我都明白了,处理室那边在叫我,我就不跟你们一起过去了” 他一手扶着车门,一边把手机收回兜里:“我会和鬼冢教官说明白的,今天就算你们请假了,别担心,虽然以后应该不会干民警,但是尝试一下民事工作也不错,加油吧!” “哈?就这么走了?真是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吗?”看着车屁股冒出的一串尾气,降谷零嘀咕着,都到了这个份上居然不去看一个结尾。 【话说,你把车开走了,我们上哪去找六座车啊,总不能坐警车进校园吧,,,】 他再回到屋里的时候,已经完美错过了他们的电话沟通,只能诸伏景光给他口述:大概是陈今时本来还很沉默,一听到松原警官要去找她马上就同意了,看来是还记得他……总之,他们约在今天放学时在校园里见面大概就是这些…… 一旁的松原莫名情绪低迷,好像并没有为此高兴。 【算了,总之能见到人就好办了】 “那我们到时间在联华正门集合吧” , , , , “…小今?” “小今?在听我说话吗?” 女生的语气有些埋怨,连带着手指用起力来,抓疼了怀里的黑猫,它一蹬脚的从她怀里跳了出去。 陈今时按了几下手机的按键,看见屏幕上短信删除成功的提示,才抬头看向她:“嗯?怎么了?” “啊你真是的,和我聊天的时候还玩手机,放学需要我……” “……” 晚霞,树影,夏天难得的冷风;铃声,蝉鸣,还有莫名静默下来的人群。 虽然都有学校的名头,但警校和高中显然不是一个氛围。 不过此时,几个警校学生显然都没心思怀念一下校园生活了。 原本是出于对那女孩的安全考虑,才阻止了小野太太过来,现在看来大概是多此一举了 她浅淡的虹膜在暗下来的阳光中看着有些恐怖,何况以小野太太一米五出头的身高大概只到她鼻尖。 【恐怕连说句重话都需要鼓一鼓勇气,更别说动手了】他们脑中第一时间闪过这么一句话。 周围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以他们为圆心出现了一个人群的空洞。 萩原研二朝着松田他们苦笑一下:【不说是受欢迎的校园偶像吗,学生怎么好像都很怕她的样子,不会今天要挨揍的其实是我们吧。】 她没穿制服外套,上身就套着一件白衬衫,猎猎的风声吹进衣服的空隙里,带来的声音也清亮,也沉闷。 伴随着她走近来,脚步叩响石板路的声音,他们能感受到周围人投来的隐晦的目光。分不清这些目光的意味,总之令人焦躁。 可她走到面前了,突然快乐的笑起来,发自内心的笑容,就令紧张氛围迅速的消弭。 “松原叔叔,你还记得我啊,没想到你也来东京了,我一直惦记着你。” 日语说的真好啊,已经完全听不出是外国人了,这是松原的第一感受。 “啊,,” 他说不出那句我也是,因为他已经几乎忘记了她。 所以就下意识的问出了他唯一的疑问: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如果有读心术的存在的话,就会知道。 听到这句话时,陈今时的脑子里以以极快的速度回忆了自己十多年的人生,发现一时间也难以总结出是好是坏。 幼年就丧失了保护者,异国他乡的幼虫一路撕裂着长大。 那些经历的暴雨,虚假的诱惑,甜蜜的陷阱 人与人之间勾连着的荆棘藤蔓,让她曾经如履薄冰。 但今天既然警官这么问她:“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她只会这样回复他 “也走过一些弯路,但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