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绾发（温柔束发）
【第十七章】 韩非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是微亮。 韩非揉了揉眼，只觉得这一觉睡得格外舒适，仿佛好久没睡过这样踏实的整觉般，还欲再眯上小会，一个声音自身畔响起：“你还好么？” 隔着薄纱，韩非看清了对方的面容，是那个年近不惑的银发剑客，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韩非一下清醒了几分，坐起身来撩开床帐：“我休息得很好，昨晚……” 他的话才开了个头，就看见卫庄眼下隐隐的青色，似乎一夜都没睡好，韩非想要关心，又恐怕两人间的关系并没有到那一步，顿了顿：“你呢？” 卫庄笑了一下，昨日韩非于深夜出现在这暗桩中，他前后安顿了一番，又唯恐韩非天明时分不见了踪影，喜忧交加下竟是一夜未眠，只道：“你在这里，我很高兴。” 韩非猝不及防听到这么一句，脑海中又浮现出昨晚那个年轻的卫庄带他去花楼的情景，还说什么那是他最常在的地方，心中忐忑得很，疑心自己从前莫不是楼中的小倌，这么一来，他与眼前的男人间的关系岂不是…… 想到这重，韩非的耳根有些发热，垂下眼帘，想要从榻上下来。 卫庄没有错过韩非耳廓上的一点飞红，他虽不知韩非想到了什么，但见恋人这副鲜活而生动的模样，心中亦是高兴：“衣柜里备了几套新衣，你看看是否合意。” 韩非对这类身外物本就谈不上多么上心，当即谢过了，一面偷偷抬眼看着卫庄，这间卧房本是客室，此前他看衣橱也是空的，没想到不消一日的工夫，卫庄竟还贴心地为他置办了新衣。 “眼下还早，三当家莫约一个多时辰后才会到，”卫庄说，“一会儿你更完衣，可以在这儿用过早膳再走。” 他说完，转身就要出去，韩非叫住了他，卫庄停了步子，回头看向他。也不知是不是韩非的错觉，他总觉得年长的卫庄每每望他时，目光都仿佛格外深沉，就仿佛……这会是两人间的最后一面，因而要将他铭记在心上似的。 韩非的目光闪动了一下，轻声道：“你用过早膳了吗？” 卫庄闻言笑了，主动邀约道：“还没，想一起吗？” 韩非目光一闪，逃似的避开了卫庄的视线：“好。” 卫庄走后，韩非从柜中挑了一件湖蓝色的长袍换上，衣服的质地依旧上成，而且极为合身，说是量体裁制也不为过，自从韩非昨晚起了他或许曾是小倌的念头，再回想他与年长的卫庄这段时日来的相处，总不免暗暗面臊。 昨晚事发突然，他没来得及细细思量这件事，眼下难得有了时间，竟越想越是难堪，假如一切真是那样，他如今能不在那个叫“紫兰轩”的花楼，而身处这处院中，莫不是年长的卫庄替他赎了身？ 韩非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镇定，打开了边上的抽屉，里头整齐地摆放了男子用的发冠与簪子，韩非的记忆才到十六岁，离加冠还差了数岁的年纪，加上家中长年没有成年男人，虽在路上见过其他男子佩冠，可眼下要他自己上手，却又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他又翻了上头的几个抽屉，从中找出了几根宽大的发带，试图将长发简单束起，可那丝绸质地的宽发带光滑得很，扎在头上没多久便松散了开来，似乎只能用作装饰。 铜镜中的他不再是少年的模样，韩非承认这张脸本也就是加冠更为妥当，他有些无措地看着桌上的发饰，犹豫片刻，将一头青丝梳理整齐后拢到了一侧，推门步入了院中。 早些时候，卫庄让人备了早膳，此刻正在院中打坐调息，听到东边厢室的响动，收敛内息起身，就见韩非迈下台阶走了过来，长发并未束起，而是静静地垂落在胸前。 卫庄看他这副模样，只觉得散发似乎衬得韩非的眼眸更黑，也更亮，一瞬间竟有些失神，韩非走到他跟前，忽开了口：“我想过了，今日小圣贤庄的课结束后，我还是回这院中住。” 卫庄回过神来，他不清楚韩非为何这么快做出了决定，却没有追问，生怕人反悔般点了头：“好，那我到时过来接你。” 韩非的眼帘微垂着，卫庄确实待他不薄，可对方越是这样，他心中就越是难安，总觉得无以为报，顿了顿说：“……那便有劳卫庄先生。” 卫庄看了他片刻，从前两人在一处时，实在少有这般相顾无言的时候，说尴尬似乎也算不上，只是如今韩非忘了许多事，还是该由他多找些话头，好让两人更熟悉些，问道：“今日怎么不束发了？” 韩非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从前没戴过冠，刚才试了试发髻……没梳好。” 卫庄看他这副青涩的样子，不由笑了：“我帮你？” 韩非确实觉得按他这个身体的年纪，出门不加冠有些不妥，却全然没想到年长的卫庄会主动提出帮忙，迟疑道：“自己梳和给别人打理，恐怕不太一样。” “从前有一阵，王都里流行绾偏髻，”卫庄的眼里带了点笑意，“这样的发型自己梳多有不便，那时我常帮你。” 韩非愣了一下，旋即又想，所有这些若都是在花楼里干的，那可真是羞煞人了。 他想归想，到底还是应下来谢过了卫庄，两人进了屋里，卫庄取木梳替韩非顺了头发，韩非看着镜中的两人，心跳得有些快，卫庄这样的人，看起来就不该是伺候过人梳洗的样子，韩非其实没指望对方将发髻盘得多么好，只是卫庄有这么颗心，就叫韩非觉得心头微微发烫。 为什么……韩非抿着唇，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年近不惑的剑客要为他做所有这些，要是只因为自己能满足对方那方面的需求，似乎也说不通。 “你想挽个怎么样的发髻？”卫庄的声音打断了韩非的思绪。 韩非实在没什么偏好：“最普通的就好。” 出乎他的意料，卫庄绾发的动作堪称娴熟，过程中全然没有失手的地方，更没有弄疼他，转眼一个利落的高髻成形，卫庄让韩非自己挑了一个发冠递给他，确认妥当后，小心地插上了一根与之相配的白玉簪子。 “怎么样，喜欢么？”卫庄问。 韩非看着镜中佩冠的自己，点了点头，在卫庄的注视下把话说了出来：“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做这个。” “熟能生巧罢了。”卫庄放下了梳子，声音平淡，落在韩非耳中，却仿佛一句叹息。 韩非注意到卫庄脸上闪过一丝眷恋的神色，忍不住想，倘若他再早生几年，两个人在年纪相仿的时候相识，是不是所有这些都会不同？ 要是那样，他一定不会甘心做什么侍寝的娈宠。 他盯着卫庄放下的那把梳子，想起对方当时在马车里的那句玩笑，说两人实为爱侣，要是换个岁数，多给他点时间…… “走吧，”卫庄见他出神，提醒道，“去吃饭了。” 【17.2】 两人用完膳后不多时，前门那头一阵响动，接着有仆从进来禀道，院中来了访客。 韩非知道来的是小圣贤庄的当家之一，纵然反复告诉自己举止要大方得体，可他还从未见过这样有名望的先生，整个人不免有些紧绷，卫庄察觉到了，朝韩非淡淡一笑。 他没有开口，韩非却从那眼神中分明地读出了“无妨”的意思，一时竟仿佛吃了颗定心丸般，平复下来，起身随卫庄一道走了出去。 门外站的是一位长身玉立的白衣青年，见率先出来的卫庄，笑着抬手一礼：“别来无恙，卫庄兄。” 韩非此前设想过这位当家的模样，本以为像小圣贤庄这般名扬天下的学府，府上的当家当是德高望重的老者，又或者是学富五车的壮年，没想到最后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人，看模样，比卫庄还年轻了不少。 “你也是，子房。”卫庄说着侧过身，请于他身后的韩非走上前来。 韩非才打算抬手施礼，不料对方竟先他一步，敛袖作揖道：“韩兄。” 张良的声音平稳，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被长袍遮掩下的小臂正在微微打颤，此前卫庄与他通信时便提到韩非穿越时空一事，没想到这才几日过去，竟又冒出了失忆了的事，按信里的说法，只记得十六岁前的事，此刻大约已认不出得他。 韩非愣了一下，余光下意识地朝卫庄瞥去，卫庄本就关注着韩非的神色，便介绍道：“这位便是如今小圣贤庄三当家——张良，字子房。” 原来卫庄初时叫的那声是张良的字，韩非暗想，能以字相称，这两人间的关系确乎是不一般了，顺势回了礼：“张良先生。”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就是桑海另一头的小圣贤庄，若早些时候，在韩非还在平阳生活的时候听闻这件事，只怕欣喜还来不及，可转眼到了上车的时候，韩非回头看见卫庄伫立在门前的身影，竟无端觉得那模样看上去有些落寞。 韩非也说不清他是怎么了，又忍不住掀开车帘去看卫庄，两人的视线隔空相交，卫庄朝他点了个头，仿佛鼓励，又像是在说“我等你”。 有那么一瞬间，韩非的心底居然浮出了一个念头，似乎去小圣贤庄听课这件事也并不是那般紧急，他就是晚上两天，按卫庄那天说的，陪着人去桑海城中走走看看，欣赏一番这滨海之地难得的风光，又如何呢？ 这个念头起的已然有些不像他，韩非默默将其压了下来，朝卫庄挥挥手，接着马车出发，四周的景致不断朝后退去，很快就成了韩非全然没有见过的样貌。 “张良先生与卫庄先生，可是相识已久？”韩非的视线从车窗外收回，比起年近不惑的卫庄，他跟这位年轻而儒雅的当家独处时显然要更为放松，主动问道。 张良一时暗中打量着韩非，那时卫庄同他提起，他甚至一度觉得对方玩笑，直到这会儿亲眼见了，才略微有了些实感，点头道：“一晃间也有十余载了。” 韩非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那张良先生可知，我与卫庄先生从前的事？” 张良记得卫庄当时的嘱托，除非韩非主动问起，否则不提穿越时空的事，主要也是怕韩非一时难以接受，反而引出什么不必要的恐慌来，不过简单说些往日的旧事想来当是无妨，便笑道： “自然，方才你也听到了，我称他一声‘卫庄兄’，这称呼说起来，还是跟着韩兄……你学的。” 韩非记得当时那个年轻的卫庄亦告诉他，自己称其为“卫庄兄”，这称呼其实逾越，就算两个银发剑客重名，从前的他也总不好管两人都这么称呼吧？不由问道：“敢问张良先生，可否认得另一个银发剑客，莫约及冠的年纪，名字也叫‘卫庄’？” 张良滞了一下，他从来只知道一个“卫庄”，何来第二个？张良不知昨日韩非又回了一趟过去，一时疑心韩非分明还记得些许往事，这才错把记忆中年轻的卫庄当成了另外一人。 “你可是在何处见过他？”张良问，他看出称“韩兄”只叫韩非觉得尴尬，决计就此改了口。 “那时……”韩非顿了顿，这时候撒谎没有益处，他还是同张良讲了实话，“他与我一道去了紫兰轩。” 此言一出，张良更觉韩非对往事还有些许的记忆，没了初时那么多的拘束，点头道：“那便是了，你与卫庄兄首次见面，应当就在紫兰轩中。” 韩非不料这件事竟然是真的，迟疑道：“可……据我所知，紫兰轩是个……花楼。” 所以……他真是个花楼中的小倌？ 这话韩非到底没法问出口，张良看了韩非一眼，他心中明白韩非当时那么做，无外乎为了避人耳目，对外塑造一个耽于酒色的纨绔形象，好叫一干政敌们放松警惕，但所有这些说来话长，他也认同卫庄让韩非自己慢慢想起来的提议，道：“花楼也有花楼的方便。” 韩非听他这么似是而非的一句，一时不好再说些什么，张良见他欲语还休的模样，还是解释道：“你方才说的，那个年轻的‘卫庄’，同之前送你出门的那个，乃是同一人。” 韩非此前隐隐便有所感，听了倒不多么惊讶，毕竟这二人间的眉眼，竟关键的是种种神态，都尤其相似，便是说兄弟也有些蹊跷了，又问：“可毕竟相差了那么多的岁数……” 张良看了韩非片刻，叹出一口气来：“你所见的，卫庄兄与你同处紫兰轩那一幕，已经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