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东流（依偎告别/此情不渝）
【第二十六章】 韩非听见乐声，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时强时弱，可旋律却是他所知悉的——正是此前与阴阳家车队一同出现的奏乐。 那时他置身马车内，听到这支飘渺的曲子，唯有一阵钻心似的头痛，甚至一度失去了部分记忆，时过境迁，如今那诡异的疼痛不复，韩非凝神细听了一阵，只觉得这乐声空灵悠扬，叫人心静。 他在一片黑暗中有些放松下来，还当这是一场梦，下一刻有风拂过他的面颊，带来一阵湿润的气息，韩非的鼻尖动了一下，风中的味道竟是咸的。 韩非心头一跳，猛地睁开眼，漫天星辰闪着银辉映入他的眼中，他的眼睛略微有些睁大，只见头顶的“群星”并非真实，而是无数大小宝石所制，仿造星盘的布局错落镶嵌于墨色的穹顶之上。 韩非试图撑起身子，忽然“啪”一声脆响，在这空荡的厅堂内格外刺耳，是身侧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在地上辘辘滚了两圈，韩非定了定神，循声望去，忽见西侧的窗台下竟悄无声息地立了个高大的男人。 月光洒在对方一头如瀑的银发上，远远看去，恍如韩非早年在珍宝阁中所见的夜明珠，在夜色里泛起荧荧的冷光。 韩非起身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没有想过会在这里遇见年长的卫庄，开口唤了一声：“……卫庄兄，我们又见面了。” 年长的卫庄遥遥望了他片刻，忽而笑了：“你这是想起来了？” 韩非不知道卫庄究竟如何得出这个结论，他虽保留了“失忆”期间经历的记忆，可到底没法从旁观者的角度一睹十六岁的自己，只好承认或许年少时的他和现在差距真有那般大。 “嗯，”韩非点头应了一声，又拱手道，“有劳卫庄兄这些时日来的照顾。” “怎么连你也谢起我了，莫非是同过去的自己学的？”卫庄开了个不轻不重的玩笑，俯身拾起了地上的东西，韩非这才看清那似乎是一只六角的宝盒。 想起失忆时自己和年长卫庄间的种种，韩非登时又有些臊得慌，忙找话道：“不知此地是？” 卫庄瞧见他发红的耳根，嘴角又不禁泛起些许笑意：“阴阳家的腹地，蜃楼的中心。” 韩非此前看星宿排列的穹顶也猜出了一二，倒不算多么意外，环顾这处空荡的厅室，不由问：“这么重要的地方，竟一个阴阳家的门人也没有？” 卫庄：“那时我曾同你提过，阴阳家近来似乎在商讨一件大事——” 韩非也有印象：“所以这件事是？” “荧惑守心，”卫庄的眉梢动了一下，失去了月光的照耀，他整个人又重新现出了平日里的凌厉，“就在今晚。阴阳家的门人们眼下都朝蜃楼东边的观星台去了。” “那可真是……”荧惑守心历来是君王最为忌讳的亡国之兆，而今晚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与卫庄心知肚明，韩非便没把话说下去。 其实两人间心照不宣的远不止这件事，好比阴阳家的长老弟子们固然去了观星台，可首位与侍女难道也都去了？此刻堂内确实空无一人，而外头是否有尸体，又究竟会有多少具，韩非也说不好，他难得来此，没有让双方都扫兴的打算。 韩非注意到卫庄只是将宝盒拿在手里，却并不打算打开的样子，问：“所以你今晚来这里，是有什么打算？” 卫庄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所谓‘苍龙七宿’本就是星宿之力，近来天象常有异动，我猜，这就是你频频来到这个时空的原因。” 韩非承认他说的不错，可即使知道了穿越一事的缘由，似乎还是没法改变任何东西——就算九霄之上当真有星君，仙人们会来倾听凡人的祈祷吗？ “卫庄兄何时也信起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来了？”韩非笑道，“以往，你不总说……” 他的话没能继续下去，其实卫庄并没有打断，只是讲到一半，韩非自己也意识到时间会改变太多的事，就算卫庄当年再如何不信这些有关苍龙七宿的传闻，亲眼目睹他几次三番的穿越时空后，想法难道还会同当年如出一辙？ 卫庄候了片刻，见韩非失语，便道：“百年前有过一场震动天下的坠星，数不清的星辰陨落，至地为石。很快人们就发现，那些落入人间的石头，似乎还被赋予了某种超凡的力量。” 这段历史无疑真实存在过，各国的史书却不约而同地销去了对其的记载，韩非此前大约能猜到卫庄这些年里对苍龙七宿仍有探索，可他猜测是一回事，亲耳听卫庄这样平平无奇地把话讲出来又是另一种感受。 “那时候朝野间不知多少人争先恐后搜集坠石，”韩非说，“无数明争暗斗就此引发，最后还是由各国的君主坐收渔利。” 卫庄：“有趣的是，七国间搜罗来的坠石数量似乎还是相仿的，这些国君们眼看谁也奈何不了谁，干脆达成了一项名为‘苍龙七宿’的协议，各自将手上所有的坠石融到一处，打造了一只巧夺天工的宝盒。” 他说着，将手里的宝盒朝韩非那头推了过去，韩非借着月光细看了，只见那上头以工整的楚文书了十六字：“幻律十二，五调非乐，极乐天韵，魔音万千”。 “这就是当年楚国的那只宝盒。”卫庄抱臂道。 韩非放下了宝盒，叹了口气：“只是当年的那份约定并没有如预计那般顺利，据我所知，不止一位国君违犯了约定，除了用于打造宝盒的，还私下暗藏了部分坠石。” “就好比，”卫庄看了韩非一眼，“你的那柄逆鳞剑？” “我想——”韩非笑着看进卫庄的眼睛，“它现在就在你手上。” 卫庄有一会儿没有开口，韩非又道：“否则，今晚我也不该出现在这蜃楼上，我说得对吗，卫庄兄？” “不错，”卫庄从怀中取出了一块残片，“当年就是你将它托付给了我保管。” 突然，一旁的宝盒竟微微颤动了起来，发出异响，看模样竟要从内向外自行打开一般，韩非见此不由朝卫庄看去，就见对方手里的逆鳞残片竟也在不住震动，好像稍一撤力就要脱离卫庄的手掌。 “今天早些时候，逆鳞中部分残片亦有这样的震动，当时……”卫庄顿了顿，还是把话说了下去，“我还以为你会现身，可到底没有，我怕有什么闪失，索性将晃动最剧烈的一块随身带了出来，以防万一。” “所幸你带出来了。”韩非宽慰道，“否则我只怕还在那小院中呢。” 要是你能一直住在那里，也没什么不好的，卫庄忍不住想，可他到底无法将这话诉之于口，道：“想来除了星象异动，这盒子也是其中的一环。刚才你问我有什么打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 “呛”一声，卫庄拉开了鲨齿剑，剑刃上有冷光一纵，映出他棱角分明的眉目：“今晚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毁了这只盒子。” 韩非：“若真毁去了，天下便再没一个君主能得到完整的七只宝盒，拥有真正的苍龙之力，倒也是件好事。” “按你方才说的，”卫庄说，“七只宝盒本身就不是完整的。” “聊胜于无么，”韩非笑道，故作轻松地说，“其实我倒是很想看看七盒齐聚到底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可惜怕是无缘了。” 卫庄看着韩非，忽问：“你不打算阻止我？” “为什么我会阻止？”韩非反问，“既然你决定这么做，我相信总有你的理由。只不过……盒子被摧毁后，我恐怕也会回到原来的时空。” 他一番话说得无可挑剔，甚至没打算深究卫庄这么做的动机，可卫庄却恨不得韩非有点情绪，一时间，卫庄突然又想起了那日失忆后的韩非眼角发红，却无比坚定地说要找出真相，成为他助力的场景。 一切那么真实，又那么转瞬即逝地离他而去。 卫庄比谁都明白往者不可追的道理，压下了纷繁的思绪，淡淡道：“或许，你会就此回去，或许，永远都无法回去。即便是这样，你也接受吗，韩非？” 韩非与他对视了片刻，又瞧了边上的宝盒一眼，缓缓地说：“由坠星制成的盒子，只怕并不能由一把剑来摧毁。” 卫庄握着鲨齿的手倏尔紧了，被人点破心念的感觉绝称不上好受，他今晚的目标确实是这只盒子，但也确实没打算将其摧毁，刚才装腔作势说的种种，不过想要一探韩非的态度。 态度……卫庄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了，他在极年轻时就对韩非做过这种事，从最初时姗姗来迟的现身，到之后见面摔对方珍藏的杯子，又口口声声说什么不愿加入流沙，效忠与这个荒谬的权力游戏，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他分明还是老样子，半分长进也不见。 一股浅淡的安神香的气息忽而涌了上来，卫庄愣了一下，而后韩非轻柔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卫庄骤然回过神来，猛地将韩非拥入了怀中，韩非伸手捧住卫庄的脸，热烈地吻了上去，卫庄的心跳得很快，闭上眼与他深吻，他太想要就此沉醉在这一吻中，这样他就不会有时间去想到两人终难逃脱的分别。 就在这时，窗外忽有一阵红光大炽，将灰暗的天幕撕开一道狰狞的裂口，一路直朝东方划去。 又是一枚坠星。 在这漫天火光中，韩非忽停下来，卫庄睁开眼，就见他年轻的恋人的身体正逐渐变得浅淡，好像下一刻就要消散在这满目的光辉之中。 “这次，一切都会不同。”韩非握住了卫庄的手，郑重道，“我保证。” 不同，也许吧，可那又如何呢，卫庄无滋无味地想，他逝去的恋人难道还能复生吗？ 卫庄咬着牙，却无法抑制身躯微微颤抖，他握住的那只手的触感已变得稀薄，天际的红光随着坠星的远去变得浅淡，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卫庄的余光瞥向掌心，就见月光透过韩非半透明的右手无声地洒落下来，于指缝漏到地上，化作了一地碎影。 想要抓紧却又消散于无形，就像是流沙。 “你不相信我吗？”韩非知道他就要消失，声音竟带了几分急切。 卫庄没有回答，他看着韩非的眼睛，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低头重新吻上了上去。假如这就是两人间的最后一吻……不妨吻得再久些，直落得刻骨铭心才好。 唇与唇紧密相贴，触感却变得稀薄，卫庄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下一刻，韩非却一下按住了卫庄的肩膀：“之前你也看到了，过去发生的事会改变这个时空的因果，这次我回去后，绝不会再让你——无论是哪个时空下的你，孤身一人了！” 卫庄听着韩非带着怒意的话音，有那么瞬间，竟是恍惚的，他再一次将韩非搂入怀中，这回没有接吻，只是与韩非紧紧相拥在一处。 怀中人此刻几乎已不再有温度，彻底化为了一个若有若无的虚影，但卫庄知道韩非在看着他，也知道韩非的眼睛正在微笑。 卫庄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韩非的侧脸，此刻他几乎已感觉不到实体，只是望着那抹浅淡的影子，回应道：“好，我等着你。” 韩非展臂想要再拥住卫庄，却发现自己已然做不到了。他需要走了，回到那个真正属于他的地方。 于是离别终于来临，厅中恢复了一片死寂，卫庄看着那个爱人曾经站过的位置，心想：“我会一直等你，哪怕你我再见时已是冥途鬼道。” 这自然是一句誓言，但誓言不似情话，卫庄从没打算将它说出来。 【尾声】 秋去春来，又是一年桃花红遍江畔的时候，韩非再次来到了桑海。 有了此前穿越时空的经历，韩非对自己突然置身的这处院落并不算陌生，因为这就是当年他来到十二年后，与年长卫庄同住过一段时日的流沙暗桩。 午间阳光正好，和风穿过回廊，带来一阵浅淡的花香。四下寂无人声，韩非转向一旁人工挖开的池塘，清澈的池水倒映出他的面容，又被池底数条嬉戏的红鲤晕开了一片，他看得出神，等抬起头来，就见不远处的栏杆前不知何时立了一人。 韩非望着对方一头及腰的银发，微微一笑：“卫庄兄，我们又见面了。” 这些年来，他与卫庄无论暴乱战争，都可谓是形影不离，本谈不上什么“重逢”，但面前这个年长的卫庄属于未来，和韩非间，亦曾有过一段故事。 年长的卫庄隔水望了韩非片刻，迈步朝他走了过来，缓缓道：“你……是从过去来的韩非？” 韩非笑望着卫庄，几年前的那数次穿越后，他回到了自己的时空，想明白，亦放下了许多事，没有独自前赴秦国，而是选择同他的恋人，亲人，以及好友站在了一起。 即使是如今回首，他依旧觉得这是个好的选择，不一定是最好的，但无论如何，韩非都万分庆幸自己最后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过去的改变无疑影响了未来，眼前年长的卫庄似乎已不记得两人过去的相逢，韩非眼里带着笑，当日临别时分，他说出那句“这次会不一样”时，心中所想的便正是这样的结果。 “正是，”韩非大大方方地应了，不忘打趣道，“经年不见，卫庄兄莫非忘了我？” 年长的卫庄似乎愣了一下，只是旋即，又摇头道：“不。是你，我怎么会忘？” 面对眼前这位比他还年轻上不少的恋人，卫庄也说不上来自己怎么了，只是无端有些失措，不知道如何相处才算是妥当。 韩非看出他的顾虑，知道两人间这一问一答，看似流畅，说得却并非同一件事，韩非温柔地注视着卫庄：“过会儿，我们一道出去走走？” 他还记得那时年长的卫庄曾说过，如有可能，想与他同去桑海城中最好的酒楼，共赏楼外海天一色的美景，主动做了邀约。 “好，”卫庄点头应了，少见的有些犹豫，“只是……” 韩非问：“只是什么？” 他的话音未落，身后忽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只是卫庄兄已经和我有约了。” 韩非心中讶异了一下，不由转头看去，眼睛略微睁大了，只见从回廊另一头走来的，赫然就是他自己—— 不，该说是多年以后的他自己。 ============正文完==============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