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十)笼中鸟
姜之离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淹在水里,这水呈现出淡红色,带着一种奇异的血腥味,而且温度极低,连她一贯偏低的体温都觉得刺骨。 她刚想动,却发现自己四肢似乎被什么禁锢住了,根本无法动弹,甚至脑袋都不能扭一下头。 她刚想说话,可是一张口就是冰冷的液体灌入,她的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睁大了眼睛,只看得见满目的红色,她无法透过这水看清上面的情况,更让她感到可怕的是,她的灵气正在以一种不算慢的速度流失。 有生以来,姜之离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她的思绪一片乱麻,七零八碎地想了一堆,还未想出半点头绪,又再度晕了过去。 等她意识重新清醒,便感觉到有人在往她口中喂水。 不,不是水,水没有这种铁锈般的腥味,水没有这么浓稠。 是血!有人在给她喂血! 姜之离倏地睁开了眼。 眼前的陌生女子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也顿住了,她连忙喊道:“主公,她醒了!” 姜之离依旧无法动弹也发不出声音,她听到脚步声的靠近,视野中出现了一位中年男子,他身后半步跟着的正是摆渡人。 他的眉眼显得极为严厉,头发用金冠束着,衣袍上的金线在这不甚明亮的暗室中泛着粼粼的光。 “继续。” 闻言,女子转过头,继续将陶碗中的血液向姜之离口中倾倒。 姜之离不愿吞咽,可是她全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只能用极度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他们。 她的目光没有收获任何反应,无论是张敬慈还是摆渡人都对此无动于衷,而那女子根本不曾看向她的眼睛。 这次,她看清了自己周遭的景象—— 这是一间面积并不大的昏暗石室,房间的四角各放着一个纤细且造型诡异的青铜灯柱,灯柱顶部的油灯晕出昏黄的微光。 而她自己则身处于石室正中一个圆形的水池内,被女子半扶起身子靠在她的身上,她脖子以下的位置都浸没在半透明的红色液体之中,液体冰凉刺骨,散发出浅淡的血腥味。 她能看到水底下自己的四肢被池底的铁链锁住,大腿和腰侧还扎着几根发簪粗细的针状物体,在针的附近,水中的红色显然要浓郁许多,飘散出浓墨入水的絮状。 她顿时明白了那是从她身上流出来的血,这一整个池子里的水竟皆是被她的血液所染红的。 然而她依旧没有任何知觉,甚至感觉不到一点痛,只能感受到无尽的冷,比她当初在长白山睁开眼睛的时候还要冷。 随着碗中血液尽数灌入,她感受到一股微不可查的暖意,让她仿若在黑暗中即将消散殆尽的神智稍微清明了一分。 她明白自己这是被摆渡人给骗了。 她的眼皮越来越重,在最后的关头她想要再看清困住自己的这个水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可惜她什么都看不清了。 姜之离晕过去后,女子重新将她沉入了池底。 张敬慈看着再度归于平静的水面,拨动了身后墙上的机关。 咔哒声响起,池岸两边八卦盘状分开的两片厚重青铜缓缓将水池彻底遮掩,拼合成了一条腾飞状的龙。 “很好。”男人露出一抹冷笑,他的目光移到了摆渡人身上,“记住,张家不养叛徒。” 摆渡人没有说话,只是略微躬了一下身。 祂的余光瞟过水池的位置,陨玉之灵……祂们从来都不该需要什么陨玉之灵。 祂是在日复一日接引亡灵的时候突然明白这个道理的。 摆渡人之间几乎没有交流,但是祂们的脑海中都被刻板地定下了规则——协助陨玉之灵维护生死世界的平衡。 可是为什么?凭什么? 分明祂们是高于这世间任何生物的存在,可那些庸碌的俗世凡人都能主掌自己的人生,祂却只能听着那些亡灵或悲或喜地絮叨自己的一生,而祂甚至没有丝毫选择的余地。 祂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祂只知道祂不该被困于现状。 陨玉之灵的失踪也是摆渡人尽知的事实,祂们没有寻找,一个原因是祂们链接不到毫无记忆的陨玉之灵,另一个原因则是祂们都相信一旦陨玉之灵拥有了记忆便会自己回到原点。 因为那是她的使命,就像祂们的使命一样。 而祂不一样,祂希望陨玉之灵永远消失。 祂不在乎什么使命,不在乎所谓平衡,祂只想要自由。 在更早的时候,祂就意识到,接引亡灵越多的时候,祂的能力就会越强,然而一旦超过某个阈值,那种从生死之间转化出的能量就会变成空中的闷雷,让其回归天地。 祂开始学习利用天雷。 不过这需要大量的亡灵,也就是说祂需要一个混乱的世道。 同时祂需要从同样接引人类亡灵的摆渡人手中“抢生意”。 张启山便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每次随着他走过那些马蹄踏过的战场,祂都能拥有非常丰厚的收获。 隐约间,祂好像触碰到了什么。 察觉到链接出现的那天,所有摆渡人都回到了青铜门后,等待着陨玉之灵的回归,然而姜之离没有推开那扇青铜门。 摆渡人生来便该是没有情绪的,所以祂们不知道那种滋味叫做失望。 那天,祂在门后第一次和这些“同僚”们说出了很长的一段话。 意料之中,许多摆渡人根本不理解祂话中的含义,祂们如往常一般一言不发地离开,还有些摆渡人认为祂染上了疯症,可惜顶头上司都不在,祂们也没有什么处理办法,也只能离开。 唯有一名摆渡人事后找上了祂。 那是负责接引飞禽亡灵的摆渡人,祂说祂们现在就像是祂遇见过的那些笼中鸟。 要想获得自由,祂们只有两个方法——获得钥匙,抑或是毁掉笼子。 祂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看向更深更远的地方,祂清楚,就连陨玉之灵都是被关在笼中的鸟,怎么可能会有钥匙,所以祂们只有唯一的选择。 祂忽然明白自己触碰到的是什么——那是即将被打破的生死平衡。 这是这世间不可逆的定数,亦是陨玉之灵存在的缘由。 原来一切都这么简单,只要陨玉之灵不再出现,很快这个笼子就会由内而外地被摧毁。 从始至终祂的目标都是姜之离。 倒是如何处置她让摆渡人费了些心思,思来想去最合适的便是张家建在龙脉上的这“张家楼”。 这是一石二鸟的计划。 张家楼是张家以龙脉为源所布下的大阵的阵眼,同建在龙脉之上的皇陵一样,张家楼便是张家人归根的陵墓,是张敬慈为了张家世代而建造的杰作。 除了龙脉的滋养,偶尔张敬慈也会抓到一些身负气运之人,在那个水池中放尽他们的血。 摆渡人说姜之离是天地自然孕育而出的山鬼,不死不灭,以她为源更甚于龙脉。 初见之时张敬慈就察觉到了姜之离是浑然天成的灵体,然而他尚未相信摆渡人的投诚,直到他听闻了张启山于西南大山遭遇山崩、生死未卜的消息后,他才把姜之离放进了水池中。 摆渡人非常满意。 姜之离是灵体不假,可惜以张敬慈的眼睛根本看不出这灵体的异样。 龙脉还未穷尽的时候,张家的确可以如愿获得繁盛,然而在繁盛的同时会伴随着无尽的死亡,祂期待着那些死亡。 到最后,张家会彻底衰落,不留任何痕迹地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 不过摆渡人想,张家应该等不到那个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