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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大汉向楚不返递上大刀,楚不返接过,走到竭石之前,沿着笔画刻了下去,刀尖划在硬石上发出尖锐耸人的声音,宝瑞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竭”字三百年还刻得这么深,原来每举行一次葬礼,家主就要将这个字写上一次。不知道这大石会不会有写穿的一日?楚不返交还大刀,又接过火把,将柴火点燃,火焰熊熊燃起,除了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哔啵之声,场面一片寂静,怕惊醒沉睡的灵魂。柴火加了助燃的材料,不到半个时辰就燃了个尽。楚山的rou体,也已焚化,落在灰烬之中。两个大汉抱来一口巨大的矮缸,将灰烬盛入缸内,二人齐肩托起大缸,踏过突起的礁石,走到水边。又分别稳稳地以双手将大缸托于胸前。楚不返上前抓起一把灰烬,抛入海中,灰烬还未落入海里,就被风吹散不见。他威严的声音响起:“东海楚家,引路送魂——”众人的声音跟随着:送魂——安去——送魂,安去,这简单的四个字,一浪接着一浪,变成最神圣的安魂曲。每个人都依次上前捧起一把混杂着楚山骨灰的灰烬,撒入东海。东海的人,最后总是归于尘土,化泥入海,一生常伴东海而眠。没有恸哭,连最善感的郦歌,也只是默默地含泪。送魂之后,楚山的牌位迎入祠堂。宝瑞怎么也想不到,楚家祠堂,就在楚家堡垒的背腹之中。几年前瑞凡周岁时,她作为母亲出席,在楚家堡住过几日,但是时间仓促,也多有不便,就没有好好参观楚家堡的布置。她也没有想过,一个家族的祠堂,竟然会是这个样子。除了香案,还有一个巨大的香炉。不够大,是无法容纳几百人的香火的。除此以外,整个祠堂之中,就是数不尽的漆黑的牌位。最繁盛的家族,也没有如此多的牌位。那些牌位,从屋顶开始,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垒着,高处或背后的那些,已经完全看不到牌位上的名字。只有靠前摆放的牌位,才看得清楚,每个牌位都以“东海楚”开头,无“考”无“妣”,所有牌位都没有显示亲属身份,竟然不分亲疏。摆在最前的,应该就是最近故去的人,牌位上写的竟然是“东海楚陈近水”。楚不返在手刻牌位。楚不及低声说道:“东海逝去的英烈,可以选择进楚家祠堂,或者进自己家族的祠堂。进楚家祠堂的人,无论是什么身份,是否楚家本家人,都会在原来的名字前冠上楚姓,楚家后代均当作自己先人一样供奉跪拜。所以楚家祠堂,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先无后。”顿了一顿又以更低沉的声音说道:“我们楚家什么也给不了,只有身后一个楚姓的荣耀。”牌位已经刻好,刚劲有力的四个字:东海楚山。楚不返亲手将牌位供上,燃了三柱香插入香炉,对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瑞凡命令道:“跪下,叩拜。”瑞凡小小的身子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在蒲团,脑袋似铁做的一样,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父亲不叫起,他就没起。楚家家主除了拜天拜地,不折腰不跪拜,这是一家之主不倒的威严,瑞凡是代父行大大礼。楚不返静默地立在一旁,只留给大家一个背影,没有人知道这个家主在想什么,众人依次行来上香,瑞凡仍然直挺挺地跪着。宝瑞平视身边的几人:楚不及神情肃穆,郦歌似被这样的场面震撼,泪尤未干。远昊的双眸古井无波,妖刀那永远含着戏谑眼神的桃花眼里,竟然流露着悲悯。宝瑞突然觉得心底升腾起一股愤怒,就要挣破她的胸怀,呐喊而出。她这一世,只在意自己如何畅快地活着,她深信自己的人生,要由自己寻找快乐,所以她不羁,所以她恣意。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境地,她都保持微笑和愉悦的心情,她深信只有自己才是决定自己快乐的真主。但是到了东海,她的微笑似乎越来越挂不住了。越走近楚家人,她就越感到沉重。东海楚家的存在,曾经在她的心里,是东海沿岸一道不破的防线,只有神圣、顽强,她所做的一切,钱财的资助,为东海囤粮、造船,甚至亲赴东海,除了是圆自己的梦,也是为东海添砖加瓦。在东海,她看到这些与大海同生的人,用最顽强的姿态生活着,生活固然清苦,却带着憨厚的笑。但这些人活着的姿态里,更多的是沉重。这里所有人,并不习惯掌握自己的人生,他们的生命,似乎与生俱来就交与了东海。宝瑞曾经认为,坚持的信念,是使人坚强不退却的力量。但是从楚不返身上,从这些人身上,她看到的是无比沉重的责任和使命,这些人,只为这样的责任和使命活着。楚不及说,死后被冠以楚姓是东海楚家的荣耀。人死了,还有什么荣耀呢?还需要什么荣耀呢?一个鲜活的生命,只用“东海楚”三个字作为最后的总结和诠释,人的一生可以无比灿烂,可以无比漫长,可以有许多内容,许多死去的人,都会在墓碑上写上洋洋洒洒记录生平的文字,或歌颂,或贬斥,但是在这里,就只有这简单的三个字。最可怕的是,这里的人都将其视为荣耀!她看着楚不返伫立不动的身躯,觉得这个人的肩上,象是压里千斤重担,他总是那样巍峨地直立着,别人看他象不倒的崇山,但她却感受到,阿楚那样站着,不是因为他生来巍峨,而是因为他不得不这样直立着,他必须这样站着,才能负起东海楚家的担子,才能不让自己倒下去。所以楚不返无情无爱,情爱会使人的心柔软,柔软的心容易让人产生懦弱。妖刀看着这些人,这些事,心中自然是悲悯的。他是浪子,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责任,什么是使命,人不为自己活着,那就不必活着了。但是宝瑞却不敢怜悯。她害怕怜悯,只有真正可怜的人,才需要怜悯。她再望向仍然跪在蒲团上的瑞凡,那是她的儿子,却也是东海楚家的后代,她怎么用怜悯去对待自己的儿子呢?她不愿想象瑞凡的命运,不敢想象自己的儿子未来要背负的使命。那些事情也许还遥远,也许她活不到那一天,看不到那一天,但是现在她的儿子就跪在地上,她的小凡只是一个不到五岁的孩童,就要代替他的父亲跪着这四处满满的牌位,看着那样叫不出的名字,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