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欢说,任凭殿下做主。
言尽于此。无话可说的倒成了楚珚之。“阿姊怕是误会什么了。”他略作停顿,又继而道,“‘再无下回’这般话,也合该是我与阿姊说。连累阿姊陷入险境,待此回事了,我定与阿姊好好赔罪。”少年郎年已十六,身量也高挑,竟已隐隐胜过宿欢了。以致于宿欢看向他时,也须得微仰着脸,方才好看清他面上神色。“殿下说得是。”她顺势将此事揭过去,半点儿不曾多做纠缠,再道,“殿下不妨与我说说,此前举动是何意思?西北面除却水路,可还有旁的用意?”楚珚之反问,“阿姊未曾看过舆图么?”“看了,却无有记得那么细致。”说到此处宿欢略有些尴尬,便轻咳一声以作遮掩,“故而听到殿下的吩咐后,颇为不解。”“依照水经注,颖水东南过阳翟县北,又东南流,径阳关聚。”他倒也不在意,只与宿欢细细解释着,“想来阿姊该想着赶去阳城,可怕是来不及的,不如沿江而行,赶往阳关,倒来得方便些。”一是水匪不善凫水,二是就近。宿欢当即意会了,“殿下思虑周全。”“……并不周全。”楚珚之挪开眼,唇角轻抿,“若早做防备,又或多带些人来,也不至而今这般。”少年郎并未显露出来,却仍是颇为懊悔。看他少顷,宿欢又问道,“不知而后殿下作何打算?”“去阳关。”楚珚之话音落下后,好半晌不闻宿欢做声,便大略晓得她是不赞同的了。他难免有些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的错觉。“……你身上的伤还需处理,拖延不得。”他这般说着,“山上这些草药不抵用,也无甚吃食,你还能强撑到几时?”宿欢道,“四、五日总是使得的。”“……”楚珚之松手,“那你便自个儿撑着罢,要我扶作甚?”“殿下忧心我伤势?”她转而问。随即,楚珚之便失言了,心底的气恼也消散开来。他又扶住宿欢,无声叹过后,压下情绪与她讲着场面话,“我与阿姊相识多年,自是甚为忧心的。”此回赈灾,于宿欢来说他万万不可出事。于他来说,宿欢亦是万万不可出事。“那便任凭殿下做主罢。”宿欢笑吟吟的看着他,“可好?”楚珚之被她这般哄孩子似的语气惹得皱眉,却还是得应话,“……阿姊愿意听就好。”…………一日夜的工夫,余下那名侍卫不敢耽搁,匆忙往最近的阳翟赶去。那群流匪辗转流连并未走远,幸而只他一人,又早有防备,打不过总躲得过,绕路迂回到了城中,再凭借令牌得见颍川郡守。停歇这些天,私底下楚珚之与郡守早有来往,只明面上无人知晓罢了。而今消息秘密传向贺中丞,哪知率先等来的,却是当朝孟将军。因着颍江水溢,地域变化,哪怕孟将军领着一众兵马,也废了许多工夫方才寻见温梧与阿妧。而不知顺着江水到了何处的二殿下与宿副使,却只得沿途搜寻,唯恐错失。“将军,信使递来消息。”“女郎与殿下已抵达阳关了!”“即刻传令。”青年握着缰绳的手指一紧。他眉眼如覆寒霜,眼底冷冽更甚,教人不敢对视,气势熏灼。他轻扯缰绳调转马头,语气冷硬,“赶往阳关。”宿欢说,“孟郎君来了?”阳关。此处并非县城,只一道关卡罢了,倒也集有小镇,车马来往如流。客栈中。宿欢梳洗后擦过身子,上药却又得另废一番功夫。好容易将自个儿折腾好了,已近晌午。“叩叩”。房门被叩响,宿欢略微一愣。竟是待门外那人弄出动静,她才发觉的。“宿欢。”来人不疾不徐一声唤,稍作停顿,又继而问她,“好了么?”将将听到声音,她便晓得来人是谁了,“……好了。”“吱呀”轻响,宿欢循声看去。一别两年多,青年仍是那仪态端肃的模样,修眉朗目、眉眼冷峻。他此时着着便服,愈发衬得身姿修长端正,教人看来便是如松似鹤般,风骨峻峭。他相较两年前无甚变化,起码在宿欢眼里一如往常,无甚变化。“呦~”宿欢回过神来,朝他笑吟吟的打了个招呼,“孟郎君来了?快坐下歇一歇。”目光自一旁的药膏挪向她面容,孟千秋一错不错看着她片刻,才压着心底愠恼,不冷不淡的应,“不必。”雕花门被关上。“不歇算了。”她无有解释的意思,而今见着孟千秋这般态度,顿时忍不住抱怨道,“许久不见,怎的孟郎君倒是愈发生人勿近?煞神似的作态,仔细吓着旁人就不好了。”煞神还气着,可哪怕再不想搭理她,来时也想好了此回定要怎样怎样,谁知真真等到这时,煞神除了自个儿生闷气,便是毫无办法。尤其教煞神看她面色苍白,又忍不住心疼起来。默不作声好半晌,孟千秋的语气缓和几分,问她,“你伤势如何?”“还好。”眼瞧着他皱起眉头,宿欢当即换了个说辞,“好多了,都是小伤,不碍事的。”孟千秋不清楚,便由着她糊弄了过去。不然还能怎样呢?百无办法罢了。相对无言少顷,她托腮看向孟千秋,轻叹一声,“别站着了,过来坐下罢?”见他依言端坐在圆凳上,宿欢为他斟过茶,“孟郎想来该也回过京都,见过陛下了?”“嗯。”孟千秋自个儿接过茶壶,没教宿欢动手。“不知而今京中如何?”果不其然。垂眸将茶盏斟满后,孟千秋抬眼便对上了她那对儿含情目。他心尖儿一软,又隐隐泛着疼。“……左丞一事你该已得了消息。”他答着宿欢,“陛下近来又有不适,政务交由太子暂为处理。因我归京,朝廷上略有动荡。再无旁的了。”若旁人晓得惯来寡言的孟将军竟说出这许多话,该是要目瞪口呆,大为吃惊。“这样啊……”宿欢听后应了声,转而又想起,“贺厌春那儿呢?赈灾一行进展如何?”孟千秋意简言骇,“无甚变动。”她虽心下略有疑虑,倒也不曾提出来,再问,“可有寻到流匪的踪迹?”“嗯。”孟千秋颔首应了。宿欢已看出他不愿与自个儿多说,更清楚他不过是担心自个儿,可该问的还是得问,“殿下呢?”他沉默了会儿,道,“殿下无恙。”“那……”“好了。”孟千秋拦下她的话音,轻叹一声。他这时心里的气消散开来,便仅余下无奈了,“你安心养伤,莫再多想旁的。”“我只再问一事……”孟千秋看着她,心下发软还是忍不住应,“……问罢。”既他答允,宿欢便也毫不避讳,“随行的温郎君现如今可还好?”屋中一霎静默。宿欢说,“那又如何?”待过良久,宿欢不闻他应声,忍不住唤,“孟千秋?”孟千秋甚于不晓得她是怎么问出口的。此前他已见过那位随行的温郎君,也打眼一瞧便认出来是与谁相像。偏生宿欢还未发觉,仍追问他道,“怎的不说话?”“……他如何,与你何干?”孟千秋便反问她。又是静默。宿欢也反应过来。此前她问及楚珚之、问及贺厌春,皆是理所应当。因此,便是孟千秋不想她多管这些,却还是一一回答了。可温梧呢?温梧与她是甚关系?她凭甚过问温梧?这般问着他,更不妥当。可宿欢这人何时做过妥当的事儿?“那又如何?”她还不愿住口,也不理睬孟千秋所问,只讲,“我问不得他么?”情话是她说惯了的,伤人的话她也说惯了。一如此前的言语。相较于难堪,孟千秋此刻倒是难过居多。宿欢在他面前一贯放肆,对着他更是从未留过情,这般往人心口插刀的事,她也没少做。“问不得。”孟千秋音色清冽,而今冷着语气说话时,教宿欢一愣。他身处高位,寻常在宿欢面前都是再收敛不过的模样,而今真真认真起来,气势压人。他说,“在我面前,你就是问不得。”那盏茶水雾气氤氲,宿欢一时没作声。她想,孟千秋相较以往,还是有些变化的。“你好好歇息。”他起身离座,“待在房里,不许再多事。”甚于孟千秋无有给宿欢开口的空暇,便拂袖而去了。“吱呀”~雕花门被打开,从走廊洒进满室秋阳,再一声动静,门复又关上。“诶你……”宿欢没能拦住他。她眼底晦涩,看了茶盏半晌,咬着唇低骂一句,“……真是个煞神……”“两年不见……气性倒是愈发大了……”这般抱怨着,宿欢竟也未曾恼他,只自说自话道,“怎的……问个话都问不得……”实则她心里对这事一清二楚,甚于孟千秋为何气恼,也一清二楚。想来……他该是明白她对着温梧是何心思了。一门之隔。明媚温软的光辉投落在孟千秋面上,既暖且柔,如同衬得他眉眼都和缓几分似的。他紧紧抿着唇角,心知若非自个儿走得快,再留半刻,怕是再奈何不得宿欢半点。对着她啊,他纵容惯了。“将军……”抬手阻拦了副官的话音,他待走到一旁,离宿欢那间屋子远了,方才开口问道,“何事?”“巳初三刻时分,甲伍队于官道上捉拿流匪九人,当场格杀三人,逃脱一人,兵士尚还在追捕中。”“捉拿九人……”孟千秋眼底戾气一掠而过,“尽数押来阳关。”那副官行过军礼,“卑下领命。”…………“驾——”车马颠簸,马蹄作响,惊起飞尘一片。“也不知家主如何了……”阿妧抬手将遮着小窗的锦帘挂到一边,不禁轻蹙了眉。她双手合十,忍着心底担忧,轻声念叨,“平安无事,平安无事……”秋阳半斜,透过枝叶缝隙落下,便是一片的明暗斑驳。宿欢说,“我心里有数。”“家主!”阿妧匆匆赶来阳关,推门进屋,谁知不过刚见着她,眼圈便忍不住泛了红。“啊呀呀,我家阿妧这是怎的了?”宿欢倚着软榻没动弹,面上却轻笑开来,托着腮促狭道,“不晓得的,还当我如何欺负你了呢。”自上而下将她整个人都仔细看过,阿妧走近几步,跪坐在她跟前,语带哽咽,“……您吓坏我了……”“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她噗嗤一声,笑吟吟的轻轻捏了下阿妧粉腮,温声道,“好啦好啦,哭甚么,若教旁人晓得还不羞死你。”闻言后,阿妧面上一红。“与我说说自那日后,你们是如何传回消息的?”宿欢佯做苦恼叹过一声,唇角却含着笑,半无奈半打趣的道,“竟将那位煞神招了过来,倒教我还不曾想好说辞,便得受着他的气了。”“将军哪舍得让您受气?”阿妧说过这句,又将那些事细细与她道来,尤其着重道,“自打将军追来,这些天连着都无有休憩过半刻,待晓得您与殿下已到阳关,方才稍作梳洗,便又急忙到此寻您。”“……啧。”她听后觉得头疼,只得转而问道,“温郎君呢?”阿妧道,“郎君该是去看望殿下了罢。”雕花门被叩响。“说曹cao曹cao到,”宿欢笑着支使她,“去开门。”正是温梧。“不知女郎而今如何?”他长身玉立,站在门前更是逆着光,教宿欢看来,硬生生让她晃了一晃神。他语气里的担忧与关怀毫不作假,连同眉头轻皱,都是宿欢喜欢的模样,“伤势又可好一些?”宿欢回过神来,低笑着瞧他,“郎君何不进来说话?”“不敢失礼。”温梧是这般讲的,“只几句话的工夫,在门口也无妨。”“哦。”如此,她也不曾多加为难,反问道,“郎君前来寻我,莫非只为这几句话?”温梧将自个儿这几日赶制出的药膏递给阿妧。她眉梢轻挑,“这是何物?”“……此物生肌祛疤,药效甚好。”答过宿欢后,温梧略作停顿,又将后一句添上,“多谢女郎此前施救。”“所以……”宿欢拖长着尾音,语气略显轻佻,“这是郎君的谢礼?”他耳根一热,没好接话。“时、时辰不早了……”温梧极其拙劣的转开话题,“女郎好生养伤,我也不便多作打扰,就先告辞了。”宿欢依他所言瞧了眼天色,忍不住又笑一声。她笑吟吟的看着温梧,并未再捉弄他什么,“谢礼留下,郎君慢走呀。”温梧被她三言两语惹得心尖儿都发颤,忍着羞作揖后连忙离开。“您也真是……”阿妧复又关上门,拿着药膏回到宿欢身边,凭她神色语气便晓得她动了甚么心思,“将军才与您见着面儿,您此前还说受气,若再教将军发觉甚么,届时又该如何是好?”“退婚。”她说得轻松,“皆大欢喜,多好?”阿妧便不做声了,眉尖却不禁蹙的更紧,满是愁绪。“我心里有数。”宿欢不紧不慢的开了口。她拿过那瓷盒儿,搁在手心里细细端详,含情目里却晦涩一片。漫不经意将药膏放下,她低笑着看向窗外,“我的性情……他还不晓得么?”宿欢:我要搞事情!是夜,一灯如豆。后院里传来阵阵喧闹,教宿欢不由得推开窗看去。白日里倒也好消磨,而今天色暗下来,合该是养伤休憩的好时候。慢条斯理的支起窗,她迎面瞧见了几个还算熟悉的面孔,“……呦。”这不是前几日那些流匪么?她翻身自二楼往下跃去,本该稳稳落地,却被孟千秋接个正着。知晓是他,宿欢便也没避。手掌搂在她腰间,孟千秋本想责怪一句,却忽而发觉她相较两年前……又清减几分。再待她站稳后,那些话便也讲不出口了。“……呀。”她松开扶在孟千秋小臂上的手,笑吟吟道,“孟将军真是身手敏捷。”孟千秋没做声。“怎么只有九个人?”宿欢得寸进尺,凑到他身边,“理应还有四人才对。”“三人身死。”他略作停顿,看向宿欢时目光沉沉,“另有一人逃了。”“哦……”宿欢看向各自负伤、模样凄惨的流匪们,再说道,“迄今为止,你可曾查出些什么?”可孟千秋却没答她,只问,“如何处置流匪?”“问我作甚?”她一愣。他皱眉,“那你来作甚?”宿欢这才反应过来,当即噗嗤着失笑。她与孟千秋相识多年,哪怕这许久不见也无有半点儿生疏,当即笑道,“自是为了看热闹来的,那不然还为甚?公报私仇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给爷爷来个痛快!”“朝廷走狗!不得好死!”叫骂声隐没在闷哼里,宿欢好整以暇的收回脚,将履底的血迹蹭在青石砖上,等着孟千秋接话。好半晌,他说,“你做主罢。”“我可做不得主。”宿欢又笑过几声,语气促狭,“送往衙门,还是孟将军自个儿做决定为民除害,那得你自个儿拿主意。”教孟千秋看来,便是往后龙椅上坐着的是谁,她宿欢都想管一管,天底下还有她做不得主的事儿?无非借着说笑与他撇开关系罢了。“热闹既已看过,也不便再打扰孟将军,”她仍是那副笑吟吟的作态,“我该回了。”“……明日启程。”孟千秋垂下眸,“今晚早些睡。”她从善如流的答应着。那些流匪仍不服软,得了空便不干不净的骂着污言秽语,教他听得心生烦躁。他说,“押下去。”…………而那面……宿欢却是毫无困意。后院里早已安静下来,连滴血都瞧不见痕迹。她思量半晌,终了起身往门外走去。紧接着她去敲了温梧的房门。“宿女郎?”略微懵怔的看着她,温梧眉头轻皱,“不知女郎有何事?”宿欢却不答反问,“上回那方帕子上的胭脂印可还在?”“……?!”他答不出来。自从在江水里浸过,哪还有甚么胭脂印能留下。她故意的。“郎君可还记得我那晚的话?”宿欢含情目里略带轻佻,唇角勾着笑,拿指尖轻点他心口。无需掌灯,宿欢便晓得自个儿手指下的物什有多欢快,“怦怦”、“怦怦”,一声快过一声,接连不断的乱撞着。轻拽着温梧的衣襟,宿欢将他紧绷地几近僵直的身子拉近,迫使他俯下身。“罚郎君……”她语气也撩人心弦,温热的气息拂在温梧颈侧,“什么好呢?”宿欢说,“你低头。”与宿欢是争论不来的,尤其她这般蛮不讲理的时候。这般,被她连哄带骗后再与她出了门,乃至在后院里吹风的傻事,温梧对此只得沉默。“……女郎伤势不轻。”不似方才,他此时定下心神来,倒也不甚发慌了,“夜里风凉,不若早些休憩罢?”宿欢看着他,含情目里染上笑意,“既夜里风凉,不若郎君为我暖暖罢?”她仍说着浪荡话来调戏温梧,仍教温梧觉得心慌意乱,却觉不出什么冒犯之意。他避开宿欢的目光,没好意思与她对视,“……于理不合。”“哪有甚么合不合。”轻笑罢了,她又贴近温梧几分,说他,“你低头。”温梧从未做过如此不合伦理纲常之举。他依言做了。唇瓣相贴,温软且香气诱人,宛若落下一瓣儿花、又或一团儿絮,教温梧只觉既轻又柔。尽管分明晓得宿欢今晚来寻他是什么用意,他却还是答允了。阖着眸任由她放肆着,温梧鸦睫不住轻颤,连气息都只得屏住,生怕拂到她面上,怠慢了她半点儿。她又笑出声,惹得温梧心尖儿发痒。宿欢挪开些许空隙,好歹容许他喘口气儿。她问他,“怎么今儿不躲?”“……我躲不开。”温梧意有所指,“只得……都依着女郎……”温梧心底再明白不过,今晚她若如同前几回一般,意在轻薄自个儿,他而今便也不在这里吹风了。既如此,她是做给谁看的?思及此处,温梧心底隐秘又难掩的涌上羞耻来,教他面上红晕愈甚,沾染到耳畔、颈侧,也教宿欢看得清楚。她忍不住碰了下,触手guntang。“郎君何至于此?”宿欢偏生还要招惹他,一言一语的挑逗戏弄,更在他唇角落吻,低笑着问道,“莫不是……郎君心悦与我?故而愿意这般……曲意逢迎?”末尾四个字儿被她轻声念出,愈发显得缠绵缱绻。他不住喘息,忍耐宿欢一回、更胜一回的撩拨,僵着身子随她肆无忌惮,“……是。”“嗯?”宿欢抬眼看他,眸中戏谑,“是什么?”“……是、是……”再艰难不过的哑声开口,温梧气息更乱,“是心悦女郎……”哪怕早已晓得她定会借由此事欺负自个儿,也晓得大抵会假戏真做,可待到此时,他才晓得自个儿会有多难堪、多狼狈、多……情动。宿欢在他耳边低低的笑。撩得他意乱情迷。不似上回那般浅尝辄止,这回宿欢再与他交吻时,柔舌闯入他口中,勾、缠、绞、绕,贪得无厌似的与他嬉闹着,直待他喘不过气来方才松开。轻喘声里都含着情潮。她用指腹揩去温梧唇角湿润,又一吻落在他耳畔,呵气如兰,“郎君好乖啊……”温梧喉结滚动,被她引得心乱如麻。素手抵在他肩上,宿欢隔着衣衫抚过他身前,不疾不徐的流连到腰侧,再往下探——“咚——”一角碎银击中窗棂,声响沉闷。宿欢动作顿住。随即他也乍然回过神来。“……够了。”温梧说话时嗓音泛着哑,他自知戏已做完,也清楚再待下去……又会怎样,“你身上还有伤,待下、下回……”他高估了自个儿,而这般孟浪的话,到底是无有说完。落荒而逃。宿欢:渣女的标准发言。宿欢没作声,由着他离开了。她漫不经意的倚着柱,拿出帕子轻拭唇角,继而又抬眸朝上看去。轩窗紧闭,屋里亦早已吹过灯。可方才那角碎银子呀,的的确确是从他房里丢出来的。“……啧。”她倚柱半晌,轻啧一声,含情目轻眯,眼底掠过玩味、戏谑,更添几分笑。她想,招不在老,管用便好。路过廊间,宿欢低身拾起碎银子。…………彻夜无恙。清早。孟千秋着人拦下阿妧,亲自接过她手里的药碗。阿妧一愣,“不知将军这是……?”“我去罢。”他语气淡淡。眼见着他进了房,阿妧心底隐忧。因着他并未刻意收敛,此前在他开口时,宿欢便晓得他来了。而今抽空瞥过去一眼,便又忙着为自个儿细细描眉,“呦,将军大人有事寻我?”他眉头轻皱,“……乱喊什么。”药碗被搁在桌上,不消多久,就散开满室苦味。“啧。”宿欢转眸看他,眼底促狭,“你原来喜爱我唤你‘孟郎’?还是直呼其名更好些?”不论是何称呼,好似到她口中,由她念出来……教孟千秋辨不出究竟是哪个更惹人羞臊些。……算了,随她罢。宿欢将胭脂盒子打开,却无有急着施朱,反倒笑吟吟看向他,“敢问孟郎来意?”“车马已好。”他略作停顿,还是无有多说旁的,只道,“喝过药尽快下来。”她眉梢轻挑,“这么急?”孟千秋眸色微沉,一字一顿的提醒她,“你起晚了。”他转身抬履朝外走去,被宿欢一声轻唤拦住。“孟千秋,”她问,“你生我气了?”话音落下,尽管孟千秋着实想这般拂袖而去,却怎么也挪不开腿。他站在原地半晌,斟酌了良久的言辞,终了又冷又硬撂下一句,“没有。”“……真恼我了呀?”宿欢明知故问着,又缓下语气,与他说,“你过来。”哪怕孟千秋清楚,自个儿就该不搭理她,却每逢她好言好语讲话时,便身不由己起来。而后他慢吞吞的走到宿欢身边。她又问道,“如今可是急得很?能否容我再晚半个时辰?”孟千秋默许了。“你不该……”他说,“不该那样。”宿欢佯装不解反问,“哪样?”而他又怎能不晓得她是故意的?“我做不了你的主。”孟千秋将将有些缓和的语气再度冷下来,“你也无须如此行事。”她若不愿嫁,哪个还会逼她不成?何必呢。“你何必呢?”她是这般问的。孟千秋便不做声。两年前是傅思一事,宿欢定要退婚,他气极之下请命去往边疆,婚约便也拖延了下来。而今她心意未改,他却也有对策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宿家高堂不在,拿主意的便是孟家严慈与陛下。孟家此时是他管着,宿欢只得往陛下那儿花心思,可陛下也该是想教孟家庇护着宿家的。“争论这些毫无用处。”他定下心神,冷言道,“抵达北地郡、赈灾途中,莫再行昨晚之事。”话说的又重又硬,孟千秋却暗自攥紧隐隐发颤的指尖,不晓得她还要说出甚伤人的话,连忙转身要走。“那而后呢?”她低笑了声,看着那修长峻立的背影,语气轻佻,“随便我快活也不关你事么?”孟千秋身形一滞。宿欢说,“不去。”“……随你。”撂下两个字,宿欢看着被重重关上的房门,轻啧一声。她走到桌边端起那碗汤药,昂首灌下,“凉了。”刚端来时该是正好温热,待过这些时候,又正逢清寒的天气,怎能不凉?人心也如此。…………不似此前,因着有个对她了若指掌的孟千秋,此行宿欢过得闲散至极。衣食住行、吃穿用度,处处都合她心意,她也乐得轻松,一路只当做养伤。再就是……温梧此前给她的那盒药膏已用尽了。宿欢便心安理得的去寻他。好些时日无甚交集,而今见着面了,温梧方才明白,为甚最近心里总觉着空落落的。他看着宿欢,朝她展开笑,满目温软,“女郎来寻我?”“嗯。”她也是笑吟吟的,含情目一错不错看着温梧,惹得他面上逐渐泛红,方才噗嗤一声,“上回郎君予我的谢礼,可否再赠我些?”“……有、有的,我去拿来。”温梧将余下那盒也给了她。他缓过来许多,也不似方才那般慌乱。看着宿欢白腻无暇的面容,他不晓得宿欢负伤几处,又伤得有多重,继而问她,“这回可够用了?”“差不多够了。”她听得出温梧语气里的疼惜,当即大为戏谑,问,“郎君这是……心疼我?”他被宿欢短短一句话惹得面红心跳,却还是如实答道,“……是。”他心疼了。宿欢愣住。她骤然笑开,含情目里几分促狭,“郎君学坏了呀~”哪里坏的过她?接过温梧手里瓷盒,她指尖故意蹭过去,轻轻勾了下温梧食指。她不禁低笑出声,“不过,还是甚为可爱~”温梧被调戏地毫无还手之力,转瞬间便被她撩拨得满面红晕。既轻又柔的捻了捻指腹,他待看着宿欢走远,方才低下头,遮掩着自个儿的满心欢喜,说她,“……坏透了……”那面。待到宿欢回了自个儿的马车,再待傍晚歇在驿站,她忽而发觉……自打遇见孟千秋后,每日必要送来的一碟糕点、抑或果脯,今儿竟没见着?“阿妧,”她转而问道,“厨下怎么说?”“这……”不尴不尬的停顿住,阿妧轻咳一声,继续道,“厨下说,这是孟将军吩咐下来的。”宿欢觉得,这真是出乎预料,“……!”他那个寡言少语的性子,还愿意为这种小事啰嗦?“……那……”她语气略显迟疑,“他还吩咐什么了?”阿妧看了宿欢一下,如实回禀道,“孟将军的原话婢子不晓得,但大略……是以为您更心仪药膏,便无需旁的了罢?”“???”宿欢语塞。“……乱说。”她忍不住失笑,“他那人再端肃不过了,又怎会说这种话。”“那您去问问呀。”阿妧便道。是了。这些时日她与温梧无有交集,与他也无有交集。有时见着面,孟千秋冷淡惯了,宿欢便也半理不睬。“不去。”宿欢轻哼了声,“免得再吵起来。”……………孟千秋端坐在屋里,看着桌案上被自个儿拦下来的那碟糕点,沉默半晌,用指尖轻轻拈起一块,尝了一口。甜……又腻又甜。他忍耐着咽了,而后是许久的默然,方才唤来侍从,再把糕点送到了宿欢房中。罢了,置气作甚?还怕自个儿不够讨嫌?如今这般作态,太过不堪了。宿欢:我觉得药丸。一路无话。待到几人终是追上了正运着赈物赶路的贺厌春,此行已过大半。而在孟千秋的护送下,宿欢身上的伤也将要养好了。今日碰面,正值晌午时分,楚珚之便命侍从就地寻到家还算出名的食肆,权当一小宴,意为迟迎孟千秋来此。然而。此前便说过,贺厌春这人不招待见,教宿欢看来,他那脾气便是既倔又硬。因此,哪怕见着他们,撇开楚珚之,皆是说几句场面话便罢。而孟千秋则更是一贯默不作声,想听到他多说几句?宿欢觉得悬。于是、这般,她端坐在席间,看着满室凝滞的气氛,从圆凳上起身,“玉因,我去看看午膳可好了。”“……嗯。”楚珚之颔首,答允道,“阿姊且去罢。”不赶巧,正逢宿欢想着偷闲的时候,她将将打开门,便迎面撞上了端着托盘,前来上菜的店小二。“客、客官您这是、有事……么?”他赔着笑,说得小心翼翼,“……还请您让一让?”她揉了揉额角,只得折身又回到自个儿的位置,落座。以身作则是个极其重要的事,几人的席面上亦是以俭素为主,摆着着实寡淡的几道菜。唯独近来天冷,宿欢便道,“再要壶酒。”“不要。”孟千秋当即拦下。宿欢难得的听到孟将军开了尊口。她耐着性子,与孟千秋解释道,“吃酒只为暖身,饮一两杯即止。孟郎君若怕误事,便置杯不动,只我自个儿要一壶就好。”出门在外,宿欢便只得这般称呼他。孟千秋面色如常,甚于语气还颇为和缓,“伤势未愈,忌酒忌辛辣。”“……嗯。”她许久没受过旁人管,忽而来这一遭,教她不由得有些心情复杂。她并未多说,只从善如流的应,“孟郎君说得是,那便拿壶茶水来罢。”以酒换茶,这回孟千秋没再说旁的。此时不讲究甚么食不言,几人便就势闲聊,或掺杂试探之意,或模棱两可、虚与委蛇,教宿欢满心不耐。她看向一旁自始至终都无有多话,仅间或嗯个几下的孟郎君,深觉他如同是来看戏的。又不赶巧,她前面还在腹诽着,后面便见他被扯上了戏台。“此回赈灾事了,待到回京后,孟、宿两家该是好事将近了罢?”问话的是楚珚之。如此一来,他怎么着也不好敷衍了事,还需得规规矩矩的开口说话。宿欢略觉有趣。“劳殿下过问,”孟千秋说,“婚事重大,不敢怠慢了她。”楚珚之还欲再问,“那……”“听闻贺中丞聘得好女,不知是哪家小娘子?”他不着痕迹的阻了楚珚之的话音,又祸水东引,把这破堆事撂给贺厌春。话音落下,楚珚之也随即顿住,“……?!”而宿欢循声看去,眸底戏谑,“贺中丞?”“……以讹传讹罢了,市井里的话信不得。”贺厌春面不改色,那双朗月似的眼眸看向她,“对此,宿女郎应当深有体会。”宿欢对自个儿被连累进来一事,表示沉默,“……”偏生孟千秋也朝她看来,目光沉沉,“不知你有甚体会?”她觉得药丸。宿欢:戳破窗户纸了……若是以往也就罢了,又或坐在这儿的是旁人,不是他孟千秋,宿欢大概亦不会多说什么。可偏生是此时此刻此情景,教她轻嗤一声。“正巧,我也想问贺中丞。”宿欢故作停顿,语气微微泛着冷嘲,“不若由贺中丞来讲讲,我该有些甚体会?”她沉下脸,场面当即难堪起来。楚珚之不好开口,只得看向贺厌春。而孟千秋惯来不是圆场的人,如今更不做声,也转眸望去,看他作何反应。“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他与宿欢两相对视,眸底隐含讥诮,“而女郎有甚体会,我从何得知?”再揪着非与贺厌春辩论下去,倒显得她蛮不讲理了。“贺中丞就职御史台,我是说不过的。”宿欢偏要蛮不讲理,“却不知……”孟千秋没再让她说下去,“事关女子清誉,还请贺中丞慎言。”“身为世家子,如此行径,”他语速不疾不徐,姿态矜贵,气势却极尽端严威肃,“着实失礼且粗鄙。”“咳、咳咳……”她不过争一时之气,也无意在此时闹得下不来台,哪曾想被孟千秋竟拿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