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外
路静婷跟林知书谈起过些关于霍城的琐事。包括他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海南,又包括他不声不响的成了他们家隔壁的邻居。既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舍,那林知书跟霍城之间的第一次见面,就不太能称之为偶然。就在林知书刚出狱后的一周,他在楼道里等电梯时,撞见了刚从家门出来的霍城。林知书给了林澈一周的时间,林澈也没把那顿见面饭给安排明白。如今,阴差阳错的,俩人倒是提前见了。霍城一开门,就见到了站在电梯口前的林知书。也是巧,他平时公事太忙走得都早,只是今儿有事耽搁了几分,就遇见了未来老丈人。要说路静婷的气场掺着些江南水乡的温婉,那林知书则像是在北方的寒松。别人被社会蹉跎到圆滑,可两年的监狱生活倒让他的棱角更加的尖锐了。一眼看去就不是个简单的老头儿。“叔叔好,我是霍城。”霍城先打了声招呼,他没露怯,毕竟他家里有个比林知书还年长几岁的,无论言谈还是举止,都是凶神恶煞的主。“嗯,你好。”林知书应道,他的态度不热情却也不冷漠。两个男人,无比官方的,又有些生硬的,开启了第一次对话。霍城:“之前总听阿姨提起您,听说您回来,一直想去探望,也没找到一个机会。”“叮——”电梯门开,林知书先迈了一步,进了电梯。他没说话,霍城也没停下。霍城有意跟林知书保持了距离,即使林知书先进了电梯,他也是站在了林知书的身后:“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我们一起吃个饭?”他这两句带着点说话的艺术。霍城用了寥寥几字意会了林知书在他入狱的这段时间里,他跟林家人的相处情况。单是路静婷能跟他提起林知书这一点,就说明他在林家人的心里,早就超过了一般的界限。林知书不是在意那一顿两顿饭的人,他的重点从不在吃饭上,只是借着这饭桌的媒介,去看一个人。他看人太准,那一眼就能把人给看穿了,给看透了,看到一个人心里最脏、最暗,最见不得人的地方。可正是这样,越来越多的人怕他,敬畏他,却又躲不及般的避着他。林知书:“林澈没和你说?”他开了句口,电梯上的数字像是在倒计时般的跳动,从刚刚的二十几,眨眼蹦到了个位数。霍城:“提了一句,说您也想有这么一个机会,能一起吃个饭。”林知书:“我就是想看看,什么样的人,在打我闺女的主意。”这话又像是嘲讽又像是玩笑,霍城听不出这其中区别,他不敢妄答,他怕是冒然出口又踩到了林知书的尾巴。林知书:“你听说过望城吗?”反倒是林知书,像是饶过他一命的突然问道。这话陷在了云雾里,问得似乎不见常理。霍城回答:“听说过。”望城——林知书的老家。霍城当然听过,他见过几十张代凯发来的照片和视频,尤其对林家那栋小洋房的周围,十分熟悉。林知书既然问出了口,霍城也不隐瞒,兵来将挡。“去过?”林知书轻笑,他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很深,露出的却也不是副和善样。霍城:“还没去过,只是听说。”林知书:“那么小的地方,这么些年,我都没遇过几个人听过的。”霍城:“总有些例外的。”林知书微微侧头,看向他。两人的身高差了些,他比霍城稍矮了半个头。可那眼神却丝毫不弱,是怎么收敛都灭不下的凌厉。林知书:“例外跟机会一样,都是人创造的。”霍城:“叔叔,其实有一点,我跟您一样。”林知书:“什么?”霍城:“保护她,给她最好的。”霍城没提林澈的名字,一个“她”就承载了全部。林知书没再看霍城,连话都没说,也没应过,就出了电梯。霍城站在原处,看着林知书的身影被关上的电梯门一点点吞噬,他伸出手,摁下了负一层。他脑子里想的是林知书刚刚的那句:“例外跟机会一样,都是人创造的。”林知书为什么突然问到望城,又突然抛下这样一句话,这前后之间的联系让他下意识的往更深处想。霍城拿出了手机,打了个电话:“喂,爸。你认识林知书吗?”霍焕的钢琴课安排在了下午,林澈从电视台那抽了身,又可以让家长有了自由安排的空间。虽说霍城之前一手接下了他弟弟的课外娱乐活动,可自从他再不掩饰一见林澈就欢喜得摸不着边的属性,这霍焕的教育大权又被他妈——萧芸生给夺了回去。林澈跟霍城的关系在霍家已经不是个秘密,如今林澈白白被霍城给糟蹋了,萧芸生又是喜又是愁。她本就喜欢姑娘,一来二去的,把林澈当成了自己闺女说话。萧芸生把林澈留到了晚饭点,霍城回家时,正巧碰到她正撺掇着林澈,认她当干妈。见到霍城时,萧芸生只是轻轻看了他眼,就跟见了空气一样。她对霍城这儿子有着用不完的傲娇气,真是被霍国云给宠坏了,老子哄完儿子也得让着。萧芸生:“林老师,认了我当干妈,保准你不再被那霍城那个狼崽子欺负。”她摸着林澈的手,那手掌搭在林澈手背上,她手指上带着个硕大的黄宝石戒指,那还是在前两天的结婚周年,霍国云刚送的。林澈没见到霍城,可像是萧芸生这种传销般锲而不舍的传销般的说法,竟把她的耳根子也都给说软了:“阿姨,我”还没等她说,霍城就从后面把她给搂住了,当着他妈他弟的面,亲了林澈下:“妈,luanlun可不好吧。”结婚吧“要是您实在这么等不及,我明天就先跟澈澈把证先领了,省的您着急。”霍城道。他说着欠打的话,可再去看他那张脸,任谁都狠不下心真去打。“想得倒美,连个户口本都没,做得什么梦。”萧芸生哼了一声,一口回绝,她牙尖嘴利的,可心里装的又是到如今都没耗完的欢喜。霍城总归是她亲生的,平时俩人在面上再怎么不和气,也都是长年累月积下来的毛病和习惯,也算是加在她平淡生活里的调味剂。虽说她是对霍焕偏心了些许,可这点偏心无论是谁都能理解。霍焕毕竟年幼,她萧芸生如今怎么对这小的,当初就是怎么拉扯这大的。她平时对霍城不闻不问,就算是问,霍城也会用两三句话给搪塞过去。萧芸生最后也只能从霍国云那偶尔听到点关于她儿子的,说不上靠不靠谱的消息。好比上次那个宋家的姑娘,两家人有生意上的往来,宋家有意撮合,霍国云也收了宋家的意。那次是她唯一一次真正摸到了些儿子的感情状况。她当时想着,若是成了,也不失算是桩美事。两家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关系,私下里的来往也算亲密。为此,在那段时间,她跟宋太太在私下约了两三次的下午茶,连日常的交流都频繁了些许,且不是虚情假意的,还真有了点亲家的意思。可未曾想,忙活了半天,她光是听到音儿连根头发丝都没来得及见,俩人就吹了。一来二去的,她只能确定下自己的儿子不是个喜欢男人的同性恋,若是是,她也认了,毕竟家里还有个小的,怎么说都断不了霍家的血脉。只是千想万想的,她怎么都没想过霍城能把林澈带进了家里。自打她知道了霍城跟林澈间的关系,就没少拿这事跟他拌嘴。他俩间的战场不再是那些生活里零零碎碎的琐事,瞬间有了个无比明确的主题。不过也好,霍城在家总会时不时的提起林澈一句,包括他搬去春和景明,都是她若有若无般的授意,一来一往的总会让萧芸生想起自己年轻时的事,那时候的霍国云还是个穷小子,而她家境殷实,两家门不当户不对,甚至能说是天壤之别,可偏偏她就铁了心的,非他不嫁。萧芸生:“不过你要是在我这收收你那臭脾气,我这心一软,说不定就翻出来给你了。”可她这话刚落地,霍城就在终点那等着她:“芸姐,藏东西别总藏在梳妆台后面,从我小时候您就喜欢把东西藏那,这都二十多年了,您这习惯还不变变。”他说着,就抓着林澈要上楼。他听了霍焕报信,特意从公司回来,没时间把功夫都花在这闲里家常上。他心思从刚刚就落在林澈这,林澈在哪,他的魂儿就在哪。林澈:“走什么呀,还没聊完呢。”她开了句口,轻言细语的把他给拆穿。霍城在萧芸生那占来的上风被她这句瞬间给灭了,一物降一物,谁能想过,他霍城也有今天。萧芸生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她笑看着霍城脸上的得意变了样,在林澈那碰了一鼻子的灰。她笑起来时用手遮着小半张脸,她指上的戒指是艳彩的黄,看上去既浓郁又纯粹,见不出一点的杂色。霍城哄道:“走嘛,都聊完了。”他语气都乖张了些,不再是跟萧芸生那针锋相对的语气,两人在外人看起来又是甜腻又是登对。霍城不动声色地给霍焕使眼色,俗话说的好,兄弟齐心,齐力断金。霍焕刚接到信号,就一把搂住了萧芸生。可他该说的什么都没说,悄悄地把眼色给霍城又使了回去。显然是趁机哄抬市价,跟他要好处。小小年纪,别的本事没学。敲诈勒索,趁火打劫倒是运用得活灵活现。俩兄弟的心灵感应总在这种时才有了出奇的反应,霍城秒懂了他亲弟的心思,他比了个手势,暗示他应了霍焕前几天追着他要的玩具。那东西一旦买就是给自己挖了坑,需要他全权负责到底。星球大战的典藏版,霍焕拼不完的,拼不好的到最后全都要他来替着接着干,不知道又要花上几个周末才能拼完。小崽子笑嘻嘻,游刃有余地开了口:“妈,你跟我上楼,学校那好多事,我都不明白。”霍焕拽着萧芸生,他的小脑瓜转得飞快,想法也活络。既是他的林老师不动,那他就拉着他mama走。总归是给他哥倒腾出个没电灯泡的恋爱现场,想干嘛就干嘛。“都走了,满意了?”林澈看着萧芸生被霍焕拉着上楼,心里跟个明镜儿似的。她挑了挑眉,对霍城道。“霍焕还要学习呢,作业那么多,该让我妈看着他写了。”霍城在林澈边上坐下,他笑,握着她的手亲了又亲道。“你俩在那眉来眼去的,真当我看不到。”“哪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你,我也不敢瞒啊。”他说谎不打草稿,光是在林知书的事儿上,他就瞒得不少。林澈抿了抿唇,看了眼窗外,外面的雪下了一天,等到这天就要暗下的时候,总算是停了。“出去走走?”霍城看穿了她的心思,提议道。“好。”林澈道。虽说林澈来云麓的次数不下几十,可一次都没在这庭院里逛过。她只认得那条通往霍家的路,别的岔道一概都不清楚。如今,这些青石板上都铺着层白皑皑的雪,她一脚踩下,就是“嘎吱嘎吱”的响。她穿的无比厚实,又被霍城逼着系了条他的羊绒围巾。出门之前,他像是照顾小朋友般的将林澈的脸给捂得严严实实,帽子和围巾之间,只给林澈留了条能勉强视物的缝隙。尽管在他稍不留意的下一秒,就被林澈把那碍事的围巾从她脸上给扯下了。扯开的结果就是她鼻尖儿被冻得发红,那张脸上被风吹得更僵了。可比起刚出门时,好看了太多。“往年的这时候,还没下雪。”霍城牵着她,把她的手放进自己的衣服口袋里。那口袋里是软绒绒的料子,软得想让人一直放在那里。“是啊,好冷。”她一说话,就能看到她呼出来的热气。可她虽是说着,却也没觉得这天气有多么难耐。两人沿着条小路,走得极慢。这路似乎是没了尽头,弯弯绕绕的,不知前面通往了何处。林澈没问,她甚至有种久违的期待,像是探险,像是拆礼物前的等待。她不知被霍城牵着走了多久,是在她手心里都出了层薄汗时,她见到了路的那头。那是个结了冰的湖。在沉睡的,在冬眠的湖。湖周,围着的满是落着雪、挂着霜的树。她看不到那之外的建筑,听不到一点的属于现代的喧嚣。林澈回头,她看向她跟霍城来时的路。那路跟之前一样,依旧是弯弯绕绕,看不出尽头。只是那路上,在那积雪上,多了两对整齐的,轻浅的脚印。干净利落的,一直蜿蜒到她跟他的脚下。“澈澈。”“嗯?”“我们结婚吧。”混蛋里的惯犯这里像是一块没被污染过的净土。澄净,清冷,润泽,安和。它就像是一块完美无瑕的美玉,可惜是块千雕万琢的赝品。赝品终归是赝品,打从它从搭建起,从它设计起,就决定了它的本质。是刻在灵魂里的烙印。磨灭不掉,改变不了。林澈就是那赝品。无论外界怎么看她,又无论霍城怎么对她,都改变不了她的想法。这早就注定了,早在她跟宋佳宁合租时,早在那清早的荒唐起。林澈沉默着,这冬天的夜入得太快,一眨眼就暗了下来。她慢慢蹲下了身子,就在那湖边儿。她穿厚实,厚实到把她的身材都撑得臃肿了几分。林澈伸手抓了一把地上的雪,那雪化在她手心儿里,把那好不容易暖起来的温度,轻而易举的带走了。“霍城啊。”她轻唤。她脸上冻得都没了血色,可越是这样,就越将那眉眼勾勒的动人。像是被人刻意描画了几笔,只是那人似乎是忘记了描唇,那唇色是淡的,是浅的。湖面上被冻得结成了冰,林澈能看到自己映在上面的模模糊糊的影子。她两脚都凉透了,比那沾了雪的手还凉。林澈是想说点别的的,跟他说点更贴心的话,至少是在精神层面的交流。可那些话就跟鱼刺卡在她嗓子里般的不上不下,等到那雪化了,等到她站起身时,她还是一字未提。她只是看了他眼,道了句:“回去吧。”她不该说这些的。要是说,也不该拿这三个字来回应的。那可是霍城啊。林澈抿了抿唇,她抿了一下,就让那唇色深了些,不那么淡了。她凑过去,贴着他吻了吻,凉的瘆人。一时间,她竟分不清这是她的体温还是他的。不该是他的,在她印象里,霍城永远是暖的。林澈:“太冷了,要被冻僵了。”她只能做到这了。这是她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她哄了他,又为她自己找了个敷衍的借口。林澈自己也没明白,自己为什么没答应霍城。或许是因为她那该死的自尊,又或是因为这天冷得把她也给冻住了。既没答应,又没拒绝,又是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说白了,还不如拒绝。或许,换个地方,换个时间,换个天气,她就答应了呢。若要问霍城,他爱不爱林澈,他可以给一个百分之百确定的答案。他这辈子他妈的把林澈给认定了。可若要问林澈,她爱不爱霍城,那答案就不一样了。她可以说爱,也可以说不爱。充其量她能给个喜欢,不讨厌。她如今能承认的是,需要霍城,离不开般的需要。可一个人的人生里需要的人太多,你需要给你发薪水的老板,又需要双十一给你送快递的小哥。她知道需要不代表爱,林澈越是懂得这个道理,她就越是犹豫。霍城愣住了。那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时,他像是被什么给附身了。等话音落了,尘埃定了,他才反映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可能是这心思在他心里揣了太久,被他从Y城揣到了R市,又从R市揣回了Y城。太急不可耐了。霍城抱住了贴上来示好般的林澈,他搂了搂她,是软的。他抱着的一大半儿都是她穿在身上的羽绒,在羽绒里面,才是老老实实的被他圈着的林澈,也就这时候,知道学乖了。“也不知道早告诉我,等冻僵了才说。”他像是恢复到了正常,尽管他应得心不在焉,却还不忘把她那刚沾了雪的手给握进手里。那手心里又湿又冷的,连指头尖儿都给冻红了。林澈:“说什么呀。”她被霍城抱着,那里面暖烘烘的,比他嘴唇上的温度舒服了太多。霍城揉了揉她的脑袋,揉得她鼻子一酸,突然间就觉得后悔了。真没出息。她思前想后的,用了那么多的理智把自己给绊住了,把她自己给绕进去了。她要是现在说一句“好啊”,那是不是也太傻了。她越是这样想,越是觉得收不住情绪。她想起她之前耍手段利用他,又耍心思蒙骗他,诱惑他,挑衅他。她对他忽冷忽热,又对他爱答不理。……。霍城抱着林澈,像是不肯放了,他问道:“今天回哪,路上的雪都没清,你开车不安全,要不住我这。”他刚说,就觉得脖子那湿了一块。林澈在他怀里,把眼圈哭得跟她手指尖一样红了。其实就是看着惨点儿,她皮儿太薄,在他颈子里一蹭一蹭的,像是受尽了委屈。霍城慌了分寸,他刚捡回来的理智又她给冲散了。“怎么了,宝宝,哭什么,”他第一次见林澈这样,是他太唐突,把他的宝贝儿给吓着了。他擦了擦林澈没顾着的脸,沿着泪痕将那眼泪给吻净了:“不哭了,都怪我。”林澈不说话,她像是在刚才把话全给说完了。她有多久没这么哭过,在陆静婷的法庭上她没有,在林知书出狱时她也没有。可到今儿,明明是他求婚失败,反倒是她哭得比那失败的还难受。霍城是个混蛋,可他若是一直混蛋就罢了,偏偏在中途变了性子,改了套路,是个混蛋里的惯犯。“怎么求个婚还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我甩了呢。”霍城逗她,咬了咬她本就被风给吹红的鼻尖儿。今天的林澈太不寻常,就算他求婚失败,有这么一遭,也值了。霍城拿了手机,给林澈拍了一张。光线太暗,到手机里也就剩个模模糊糊的轮廓能看清。可他还是存着,那相册里面,还有张他跟林澈的合照,他没给林澈看过,也没说过。是那次在金麟,他秘书拍来的。“你才被甩了。”林澈转了身就走,霍城在她身后跟着,才走了两步就把她给赶上。“不冷了啊。”他有心思笑了,把林澈的手又给揣回口袋里。雪又飘了起来,一片片的,落在了他们在这小径上踩出的脚印里。“住我这?”林澈没看他,她面前的雪里像是被洒了一捧的碎钻。那钻跟着她的步子,她走到哪,就洒到哪儿。这才走了几步,她被冻着的手又暖了起来,真快啊。“你像个拐卖贩。”“那我的业务也太差劲了,就拐了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