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乌烟瘴气

    正如茨木所料，主演那头对这个妆容满意得不得了。

    茨木甚至听见他的助理偷偷打电话请示事务所的人，问能不能雇这个化妆师来做艺人的固定造型师。

    靠一己之力摆平了主演肤浅的追求，茨木重新开始攻克制作人那头。他的要求只有一个：剧组至少要有一位正式的、可以面见并给出清晰决策的美术师。

    哪料制作人厚着脸皮堆着笑，居然回问茨木：“我之前听说茨木先生就是造型美术师出身，后来才转行做了化妆师？”

    茨木这下可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动声色地回敬道：“我上学的时候就确定职业方向了，所以其他方面的工作经验并不深。”

    “在恐怖类型片这块有经验就够了呀！”制作人像是听不见茨木的话外之音，愈发地没脸没皮。

    身为工作室商务助理的同事再也坐不住了。

    他径直打断二人的对话，端出架子追问制作人说：“所以您的意思是，打算也签茨木先生来做剧组的造型美术师吗？您如果认可他，只要有正式合约也不是不行，这事我可以说了算！”

    刚巧，主演那边试完第一组镜头回来休息，正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在他这种看重外在的艺人眼里，一个剧组居然没有人专门为他设计造型，无异于对他本人的敷衍。且他转念一想，眼前这个化妆师不正能迎合住自己的种种需求吗？

    他和助理对了个眼色，二话不说就跟着煽风点火起来，一定要求导演把妆造的决定权交给茨木。

    最终，这张合约让同事趁制片人骑虎难下硬给谈下来了。

    “茨木前辈，刚才我有点冲动了。”天黑的时候，大家凑在一块儿吃便当，同事偷偷向茨木表达歉意，“我就是看不过去，凭什么他还想白占你的！”

    茨木捏起一块寿司放进嘴里，朝背后的树上一靠，却露出今天第一个舒心的表情：

    “这么一来还挺痛快的，之后那些配角和僵尸的妆造我可要全盘做主了。”

    工作室老板期待的那个奖项，茨木此时依然势在必得。

    他在恐怖类型片这块从来都比别人懂更多，并且，这不是用勤奋、经验和设计天赋就可以轻易换来的。

    茨木比别人更明白，现实里的阴灵是真的很喜欢围观以他们为题材的片子。

    一套“准确”的妆造可以凭空招引一些东西，它们不至于干扰到拍摄，但是暴露在镜头之下，冥冥之中会与观众有所连接，即便它们并不能被rou眼看见。恐怖电影所谓的气氛，那些让观众汗毛倒竖的感觉，本质上就是这样产生的，其余视觉和听觉的刺激都只是辅助的手法罢了。

    往更大了说，人类历史上星罗棋布的文明每个都有自己的祭祀仪式，且都无一例外会为之准备面具或用油彩描画祭司的脸——从根源上来讲，这种人类最原始的妆扮是化妆艺术的起点，而它同时是种引灵上身的行为。

    茨木这头正等着收工，忽然听见树林那边传来争执的声音。

    同事率先走过去，茨木跟随其后，一问才知道是摄像刚才导出了试镜的片子，结果主演看完当场黑了脸。这会儿，主演的助理正在替他跟剧组交涉。

    从他们的争执中茨木听出来，问题说到底出在场地的供电上。

    由于古墓一带几乎找不到电源，供电设备又没带足，灯光师无处发挥，光就打得非常潦草。主演刚才暴露在天光下，补光没有给到位，他觉得试镜中的自己太难看所以才甩了态度。

    “听说高桥导演拍人的技巧很厉害，Kral慕名而来，推掉好几个邀约空出时间接了这个片子。现在这个结果，Kral多少有点失望了，不应该解决一下吗？”说话的是主演的助理，本来客气的遣词从他嘴里说出来，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味道。

    导演显然听出他话里没有半点真实的敬意，也没好气地驳斥道：“灯光的问题当然要解决。但是也请你们搞清楚，这是拍恐怖电影不是文艺片，何况今天是演员试镜又不是拍写真！”

    “我们也想体谅今天的状况，可是Kral对自己很严格，他不接受任何细节的不完美。这种敬业态度高桥导演不能认同吗？说这种过分的话真的合适吗？”

    同事皱了皱眉头，低声嘟囔一句：“怎么阴阳怪气的。”

    茨木不动声色地走到导演旁边，朝屏幕上瞥了一眼。他原本想好的解围的话却在看见出片的瞬间说不出口了——这灯光打得还真是不留情面，把他这个化妆师的苦劳几乎完全抹杀。

    茨木知道，今天场地供电不足大概率是制作人想省经费。他想必是觉得走个过场的试镜没必要租用设备，毕竟，这部戏先前为了节省开销，早就有过夜戏日拍的计划。

    Kral的助理一看刚签的造型美术师来了，二话不说，上前就拉扯着茨木要他做主。

    “高桥导演，正式拍摄时候的灯光到底要怎么打？”茨木没辙，也心知导演这头是理亏的，便硬着头皮拉上他敲定这件事。外行多半听不懂专业术语，但他们带着诉求而来，肯定得给个形式上的面子。

    导演两手并用地跟茨木比划着解释了半天，Kral助理这个门外汉就左耳进右耳出地在旁边站着。

    茨木吃透了导演的意思，上前跟他解释说，今天试镜纯属特殊状况，等到正式拍摄解决了供电问题，按照高桥导演的思路镜头里的效果一定会很出彩。

    哪知这个助理瞪着眼睛听了半天，最终还是撂下一句：

    “Kral不管怎么说都得留个像样的试镜吧？不然怎么跟粉丝和媒体交代？”

    茨木觉着头都大了。

    他甚至荒诞地想到了“首冢大明神能治好头痛”的谣传。酒吞这会儿如果在，大概已经站在他身后了，还会仗着别人看不见，轻轻揉开茨木想要攥紧的拳心，告诉他因果自有分寸，一时摆不平的事别往心里较真……

    电光石火间的杂念让茨木发现，他还真是对酒吞依赖得深沉。不过，他也答应过酒吞自己会处理好一切。

    茨木环顾周围，天色已经黑了。刚才这番扯皮的争吵让本就位于古墓上方的树林气氛更加阴翳。

    “只是需要留个影相记录？”茨木提炼了一下对方的意思，忽然想到了一个折衷的办法。

    “凑几个手机补光，趁晚上拍。”他说，“刚才不就是天光太硬么？现在天黑了，能用的那个灯当主光源，再加几个手机电筒补光，效果应该可以。”

    天光是镜头下最残酷光线，能把辛苦修容了一两个钟头的演员打回原形，而且极难通过补光修缮。

    此时此刻，虽然在场所有人都知道电影拍摄不可能用手机打光，可是Kral的诉求也不在这个点上，他需要的只是一段能拿得出手的试镜记录。

    制片人直到这会儿还在装打电话，回避着自己的责任。最终，还是导演出面拍板，指挥原班人马按茨木的方案又进了一遍林子。

    他们折腾了好几十分钟才算把这件事结了，整个过程依然没有半点顺心可言。

    主演Kral演技平平，自己没说什么话，他的助理却鸡贼地接住他递过来的眼色，一再替他喋喋不休地提着要求。

    那副架势，活像是昏君跟前谄媚又狂妄的宦官。

    “让他闹完今天吧。”高桥导演叹了口气，“我本来的底气在脚本上，看着情节精彩以为就能不挑演员。今后但愿上天保佑了。”

    茨木走在他旁边没说什么。

    有这乌烟瘴气的开端和制作人的谄媚，只怕将来没个消停的时候。

    离开古墓的时间已经很晚了。茨木借口开机在即，很多美术师的工作迫在眉睫，打算在附近考察一天，婉拒了同事开车送他回去的盛情。

    他向导演要来一份改过的剧本留在身边，目送着众人的车朝远处开去。

    夜深人静，茨木折返回古墓上方的石台。

    或许是墓主人的年代太过久远，茨木感觉不出这里的气息跟寻常的森林公园有什么区别。黑暗里虽然蛰伏着阴气，但看不见任何显形的东西。

    甚至于他此刻能感受到的最浑浊的气，还是刚才众人压着牢sao忙碌中留下的。

    宣告一无所获之后，茨木决定就近找一间旅店住下来，等天亮再去周边转转。为工作也为自己的需要，他决计好好调查一下这片孤伶伶埋着暴君的地方。